在香港闹市,曾经有一个六四纪念馆,它地方浅窄,资源贫乏,却被称为“世界上面积最小,但影响力最大的博物馆。”
玻璃橱窗里,如今空空如也。这是大搜捕到来之前的日子,支联会工作人员赶紧把橱窗中的六四遗物、证物一一仔细打包,转移走。
2021年的6月4日,这里没有如约开展。这是座落在旺角一栋商业大厦楼上的六四纪念馆,六四32周年的前两天,一直正常营运多年的这里突因“未获得娱乐牌照”,被政府指为非法经营,纪念馆随即宣布暂停营业。在国安法之后,香港一连串搜捕、审判、组织溃散的新闻中,展馆的关闭一度引发关注,但很快淹没在巨大的清算浪潮之中。偶尔,还有市民打来询问能否拜访,工作人员只能致歉。
“现在的政治环境,比一年前又严峻很多,支联会会不会被拉人封艇?很难说。如果支联会被取缔,可能波及六四纪念馆,”在昏暗的纪念馆一隅,蔡耀昌分析着。他是香港泛民政治人物,亦是支联会骨干,他和多名支联会常委不久前刚宣布辞任。那时的他,还不会想到,就在一两个月之内,支联会留任的常委会全部入狱、支联会会面临彻底解散。
消散容易,汇聚艰难。32年前,八九民运以血腥镇压而结束,六四从此成为中国大陆禁语和忌讳,但在一河之隔的香港,六四事件慢慢融入港人血脉。它最初强烈触动人们的爱国情绪,后来逐渐融入本地民主运动;它被不同的力量讲述和传承,又反过来刺激着政治板块和公民社会的合作、互动与碰撞。六四纪念馆像是一个小小的缩影。过去多年,蔡耀昌看着六四纪念馆如何从无到有,一份份六四遗物怎样汇聚香港。
一夜之间,盈满的一切被突然抽空了。“我们现在就是在一个下沉的轨迹之中,有些沉得快,有些沉得慢,但都是正在沉。”蔡耀昌说,他只愿最终还能为六四记忆留一口气。
残酷的记忆,有了实体的承载
吴卫东平生第一次去香港,是2014年年底。他独自拉着一个箱子过关,箱子里装的,是他哥哥吴向东的遗物:一封遗书,一本日记,他的海鸥相机,他最后拍摄北京学运现场的一筒胶卷。
1989年6月3日深夜,21岁的吴向东在北京木樨地中枪身亡。去世前,他是北京东风电视机厂的职工,连月为广场奔跑。兄弟俩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吴学汉、母亲徐珏均从事地质研究。吴卫东说,父母年轻时大量时间投入工作,希望报效国家,对儿子们照顾不多,哥哥被枪杀后,父母内心震荡极大,先后加入“天安门母亲”团体,要为儿子“找一个说法”。1995年,吴学汉因病含恨而终,徐珏一边继续研究工作,一边坚持平反六四。吴卫东90年代初留学德国,后定居法兰克福。
2014年,吴卫东在德国看到新闻,说香港要办一个六四纪念馆。他马上致电母亲,商量把哥哥的遗物捐给香港。他赶回北京,亲自收拾哥哥的物品,“哥哥喜欢摄影、绘画、刻印章,也喜欢武术,他兴趣很多,拍的照片也很多,”吴卫东说,他依然记得民运中哥哥的状态,“那真的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也跟我们说,他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他说)现在我们好像有些希望了,为这个国家做点事情。”
“我希望哥哥的事情被人知道。他既然做了,一定有那代人的合理性。”吴卫东把部分照片留给妈妈,自己留着哥哥的死亡证,其他统统送到了香港。
悼念六四的氛围,那几年在香港不断升温。以每年的六四烛光集会人数为温度计,1990年后的几年,每年均有十几万市民参加,此后气氛相对冷淡,每年数万人参与。到了2009年,六四事件20周年,经历北京奥运,四川大地震和三聚氰胺等事件之后,香港关注大陆的气氛愈加浓烈,集会人数重回15万高峰,此后数年均维持这一水平。
2012年,支联会终于实践多年来的设想,设一个六四纪念馆。马上设一个永久馆太大胆,他们租借深水埗一座唐楼2楼的展馆,试水温。
没想到,人潮如涌。“最多人的一天,2000多人来了,参观者从狭窄的楼梯一直排到地铁站,很多深水埗街坊问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有东西派。”蔡耀昌笑着回忆。
那几年亦是大陆人来港自由行的高峰,烛光晚会现场,常常收到人民币捐款。据支联会统计,来参观展览的,大约1/3是大陆人士。蔡耀昌记得,“好多人看展览看到痛哭”,一个大陆市民亲自带来20万人民币现金,现场捐给支联会。
“纪念馆是新做法 ......我自己几满意纪念馆这个idea,可以做到新的承传,我对未来好乐观。”展览现场,支联会主席李卓人对香港传媒表示,他一脸兴奋,当时记者说他把展馆当成自己孩子。
李卓人同为泛民政治人物,自80年代投入香港工会。1989年,北京于5月20日宣布戒严之后,香港各界响应支持北京学生,文艺界数天之内发起“民主歌声献中华”,筹得的100多万元,由李卓人带往北京。其后,和许多记者一起从北京登机准备返回香港时,李卓人被北京当局上机拘捕,3天之后,他签下悔过书才能回到香港。
他一度消沈。支撑他的,是北京学生的叮嘱——快离开北京时,学生交代他回港后,一定要在香港,把六四真相分享给全世界。
香港信息素来流通自由,整场民运从爆发到结束,一直被直观的纪录。当年,一批批香港记者赴北京报导,例如时任美联社摄影记者刘香成,拍下6月4日淌血的学生躺在三轮车上被送去医院的一幕;一批批香港学生带着钱和物资去北京支持;在香港本地,大量市民自5月起透过电视、报纸紧密了解北京局势,自北京宣布戒严之后,各界均以不同方式支持学生,出租车、小巴司机发起义载筹款,6月3日凌晨,许多市民在电视直播前彻夜未眠。
这一段动荡而残酷的记忆,先透过如李卓人、记者、幸存学生等自述而延续,后来,香港媒体、大学中学课堂、文艺领域也不断加入传承记忆的河流。每年六四周年,支联会从年初开始筹办不同的悼念活动;记者们也形成默契——从三四月开始寻访天安门母亲、六四幸存者等,到回溯黄雀行动等香港行动,到六四当晚烛光集会的现场拍摄的采访;在中学课堂,老师们会讲述六四,甚至邀请支联会人物到校分享。
水滴汇聚成河。六四周年在香港,早已演化成一个肃穆的政治节日。
早年,支联会也讨论过能否做一个纪念馆,但始终忧虑如何找到一个稳定的场地。倘若租借,担心业主一旦受到政治压力,随时赶人;买一处,则动则上千万港元,不敢想。深水埗的展览,让六四记忆第一次有了实体空间的承载,这次成功经验,让支联会最终决定筹款买铺。
当时民意高涨,筹钱没有想象中困难。在深水埗展览、当年六四烛光集会、春节年宵摊位,以及海外展览中,支联会均筹得不少款项。2013年年初,他们正式筹到了650万港元,以借贷方式,买下了900多万的单位,面积约800平方呎。
这是六四纪念馆第一处安身之地,选址尖沙咀一处私人楼宇,属香港闹市,也是自由行旅客必经之地。
2014年4月20日,展馆正式开幕,李卓人当时对媒体表示,希望这个六四纪念馆可以成为中国领土上保存六四数据的永久地点。小小的展馆随即吸引了中外媒体的报导,一度被围得水泄不通,有媒体称之为“世界上面积最小,但影响力最大的博物馆”。
据支联会统计,当时参观者中近乎一半为大陆游客,另一半,由香港市民和外国游客均分。
自由所在,迎各方馈赠
香港位处珠江口东南面,为多个岛屿组成的城市,人口稠密,亚热气候。这个潮湿、温热的城市多年来经历不同政权,迎接或为黄金或为自由的各路来客,向来龙蛇混杂,黑道白道,阳春白雪,汇聚街头。
中共主政,六四镇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大陆的六四幸存者、遇难者家属度日艰难。而流落海外的,后来逐渐明白,平反六四,长路崎岖。得知在香港有一座实体展馆,人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珍藏。
蔡耀昌说,最震撼的,莫过于遇难学生王楠的红色头盔。2013年年底,王楠母亲张先玲辗转托人将一顶红色头盔捎来香港,一起来的,还有王楠的死亡证,一面头巾,以及他遇难时佩戴的黑框眼镜。
死亡证显示,1989年6月4日凌晨三点,王楠死于天安门广场上的南长街,年仅19岁。张先玲找到王楠尸体时,医院拒绝在死亡证上写上王楠的死亡原因,但他当时佩戴的头盔上,被一枚子弹穿过,留下弹孔。张先玲后来成为天安门母亲的骨干成员,长年为平反六四而奔走。
“这个证物很重要,头盔上有弹壳,有死亡证...... 我们知道这个头盔,张先玲一路也是想自己保存的,是她和儿子的联系,”蔡耀昌说,但最终张先玲决定把证物捐到香港,她曾叮嘱,“希望历史的真相透过纪念馆让全世界知道。”
也在同一年,幸存者张健向香港捐出一枚子弹。八九时,张健18岁,是北京体育学院学生,在广场上担任学生纠察队负责人。1989年6月4日凌晨,张健称他被解放军清场时开枪射中,子弹当时留在大腿中,无法取出。六四后他一度隐姓埋名,直到2001年参加北京出租车司机维权行动,身分暴露,后流亡法国,获政治庇护,并成功取出子弹。
2014年年底,吴卫东带来了哥哥吴向东的一箱子遗物。在遗书中,当时21岁的吴向东用清秀的简体字写道:“今天天安门的事,你们在外面的人都不了解,父母亲,政府通知学联今晚镇压,我做好了与学生同在的准备,就是死了也不可惜,这是为了民主,自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信写于当年5月21日,前一天,北京当局宣布戒严,气氛高度紧张,向父母和弟弟道别之外,他也承诺女友,自己的心不会改变。
遇难者、幸存者的证物之外,香港各界也送来了纪念之物。
当年曾到北京采访的记者谢志峰捐出了一件军大衣。谢志峰说,这是当时广场上的学生送给自己的;同为当年记者、现为时评人的夫子刘锐绍捐出香港市民缝制的袖章,上写“痛心疾首”——六四当日,香港《文汇报》社论开天窗,仅刊登“痛心疾首”四字;一位市民捐出了他当年在北京街头花200元买到的手表,手表上刻有“89.6平息暴乱纪念”,推测为当局表彰清场部队所送......
小小的展览馆,最终收藏了100多件六四遗物、证物、纪念品。因为地方不够,还有不少留存在支联会的仓库里。其时的香港,尽管经历了反国教运动,而向北京争取普选的运动如箭在弦,气氛仍然相对开放。
当被记者问及香港设六四纪念馆会否激怒中央时,香港亲建制学者、全国港澳研究会副会长刘兆佳认为没有问题。他说,这是当时中央设计“一国两制”制度时已经料到的情况,又提及邓小平说,回归之后,香港照样可以骂共产党。
漂泊展馆:不停搬家,不停找地方
没有人料到,下沉发生得如此快速。2020年6月30日,由全国人大委员会制定的港区国安法被纳入《基本法》附件三,直接在港生效。到了翌年夏天,六四是否已经成为一条红线,人们已经说不准。
挟着疫情所带来的限聚令,警方连续两年反对支联会举办烛光晚会。去年,大量市民还自发到维园点燃蜡烛,警方随即检控部分政治人物非法集结,李卓人、何俊仁已经被囚狱中。今年,警方直接在六四下午就封锁整个维园,重军驻守其中,人们不得进入,即使身穿黑衣在铜锣湾出现,也随时被搜身。支联会常委邹幸彤又因坚持前往维园被检控,遭还押。
箝制其实很早就出现了,只是最初,人们还不知道它会蔓延到何等规模。
2014年4月,六四纪念馆开放前一个月,其所在的大厦业主立案法团就给支联会发出律师信,指他们用该单位做展览用途,违反公契,法团很快正式入禀法院,起诉支联会。
蔡耀昌表示,他们相信这不是简单的官司,背后涉及政治力量。一来,虽然大厦公契规定单位“应用作办公室及相关用途”,但另有单位经营酒吧,法团没有反对;另外,巨额律师费不是由法团支付,而是由法团主席巢国超个人支付。巢国超是纺织业企业家,在大陆设厂,其弟弟是政协委员。
司法程序旷日持久,且官司费不菲。除了起诉,平日法团也对纪念馆百般刁难,如规定参观者一次不能超过20人,而且每个人都必须被大厦登记身分证。
支联会最终决定放弃官司,卖掉此处,再想方法为六四纪念馆另觅去处。2016年六四之后,六四纪念馆撤离尖沙咀。在随后的2017、2018年,展馆暂时安身JCCAC,这是由香港赛马会资助的创意艺术中心,其中容纳着不同的文化艺术团体。
回头看,蔡耀昌感叹,纪念馆头上长期悬着两把剑,一是政治压力,二是资源匮乏。“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经常找地方,无论是短期地方抑或长期地方,都在不停找地方。”
卖掉的尖沙咀馆址之后,支联会回收了600多万港元。为了购买一处更宽敞些的地方,他们决定向公众筹款300万。然而,和2012年的社会气氛截然不同,经历了雨伞运动、铜锣湾书店事件等大事之后,香港本土情绪剧烈升温,对中港关系、香港前途,酝酿着全新的理解框架。
悼念六四,是以香港人身分还是中国人身分?中国大陆的民主进程,还有希望吗?和香港有什么关系?这一系列充满矛盾和冲突的问题,在那几年的香港舆论中不断发酵。也有质疑指向支联会——20多年都搞差不多的仪式和行动,行礼如仪,平反六四能做到吗?是否只是一个每年6月叫叫的口号?
最剧烈的回应,来自年轻人。2015年六四,雨伞运动结束后第一个六四周年,曾经作为支持北京学运主力的香港学联,第一次表明不参加六四晚会,而在雨伞运动后的低迷气氛之中,此前多个学生会已经退出学联。随后数年,学生会和另外一些团体在维园之外,以其他主题另设六四悼念活动。
20多年过去了,大陆仍然禁闭历史,港人应该以什么姿态,响应这段残酷的历史?2016年5月,这些争论在一个论坛上聚焦。当时,11间大专院校第一次在六四周年前夕举办联校六四论坛,让大家讨论香港人应该以什么身分或角度看待六四,也涉及香港独立等议题。
11个大专院校的学生会在论坛上发表《联校六四宣言》,他们认为港人应该主动了解六四,但根植本土,同时认为“建设民主中国之梦难于登天”。
宣布筹款计划后一个月,支联会仅仅收到数万元。最终,他们花了三年时间,才再次为六四纪念馆觅得一处安身之所。
2019年4月26日,六四纪念馆落户旺角一座私人楼宇的十楼,重新开幕。开幕前夕,职员到展馆时发现大门被打开,锁头不见了,墙身的插座、电闸、总电闸都被水淋湿,支联会报警处理,被列作刑事毁坏。
而另一边,港府突然推出《逃犯条例》修订草案,民间酝酿强烈反对之声,担心条例一旦通过,铜锣湾书店事件或在香港常规化、合法化。展馆开幕后两天,民阵发起了反《逃犯条例》第二次游行,主办方称13万人参与,这是雨伞运动之后,很久未出现的大规模游行。
没有人料到,暴雨将至。
世界之大,何处容身
蔡耀昌还记得,2019年的六四悼念,气氛浓烈。三十周年,又是一个十年,展览馆迎来大量市民、记者,蔡耀昌接待了一批又一批记者,用广东话、国语、英语介绍着六四历史、支联会工作和展馆动向。
这一年的烛光晚会,人头汹涌。市民坐满了维园的6个足球场和旁边的一块草地。支联会宣布18万市民参与,创下5年新高,警方则表示有3.7万人。特地从多伦多赶回香港的六四幸存者、香港学生代表李兰菊登台。她回忆起6月4日清晨,北京医护人员不断劝香港学生上车离开,她不能忘记一个女医生抓着她的手,着她一定要平安回到香港,将当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全世界。汹涌的烛海中,李兰菊和台下市民一同落泪。
仅仅两年之后,逃亡、走难和移民成为香港常态。六四三十周年之后,香港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社运,从年轻人到中产家庭、公民社会各个板块都调动起来,捍卫香港利益。相比32年前的北京,对于香港的清算和镇压,用的不是坦克和实弹,而是一套港区国安法,部署紧密的搜捕、检控,以及依靠庞大建制力量所渗透的举报。一些香港政治人物选择流亡海外,继续发声,也有的留在香港,但很快锒铛入狱。
说起当下的香港,今年70岁的麦海华只有叹气。他多年来任职支联会常委,不久前也刚刚辞任。他和蔡耀昌均认为,当下支联会只能看如何保存一定力量,不至于马上全军覆没,随后再看看能如何做事。
他们拒绝透露六四纪念馆原有的展品目前保存在何处,仅仅表示,所有的六四遗物、证物已经被拍摄存档,由专业团队制作成一个关于六四记忆的网络博物馆。对于未来,六四历史在线下的传承和教育,麦海华并不乐观,他相信以后让年轻一代了解六四,很大程度需要依靠网络的力量。
32年过去,亲历者、见证者逐渐老去,有的已经离世。在德国法兰克福,吴卫东关注着香港。“内地已经完全压制,没有空间,”他说,很感谢香港这么多年的坚持,“我和家里人很感谢有机会让他(哥哥吴向东)被更多人认识的,知道有这么个人,曾经做了一些年轻人认为正确的事,也感动了一些人。”
他的母亲徐珏4年前因肝癌去世。天安门母亲群体,半数凋零。历史无情,他说自己和一些家属,已经不相信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六四平反,但他始终不相信,依靠暴力、金钱和维稳的政府可以长期维持,“即使我离世的时候也看不到(对六四)有公正的评价,我也会有信心,包括北京的难属,也是有信心。”
而在可见的将来,他想,六四记忆或许就和香港命运一样,漂泊无定了。最近他总是想着怎么办呢,“如果香港实在展不下去,我希望去取回哥哥的遗物,拿到自己身边,”他想着,“王丹在美国不是说要办一个六四馆吗?或者就去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