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广告中的女性面孔被抹去,女性再次裹上厚重的罩袍,数批女性走向街头示威游行……这是塔利班接管喀布尔后,外媒报道中喀布尔街头的景象。

此次上台后,塔利班关于女性权益的公开承诺中出现了一系列的改变,包括尊重女性权利,允许女性接受教育并进行工作,以及在政府中提供女性职位。但女性上课需要与男性分开;有职场女性被禁止工作;公开的临时政府官员名单中没有女性。

“噩梦再现”,“没有未来”,“不值得信任”,不少阿富汗城市女性在采访中袒露自己面对塔利班统治的恐惧。

与城市妇女一定程度上获得“进步待遇”不同,在阿富汗70%人口生活的农村,那里的女性始终生活在贫穷、传统而保守的环境中。连年的战火让她们饱受颠沛流离,饥饿死亡之苦。横亘在她们面前的,是更为紧迫的生存问题。

在阿富汗农村妇女的口中,“他们(美国)给喀布尔妇女权利,他们在这里杀害妇女。”而塔利班则会“恭敬地与我们打交道。”

“戴面罩”、“亲人被杀”......在当下女性都很难理解的“选项”之下,阿富汗妇女还有更艰巨的挑战:填饱肚子和接受教育。



9月1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穿着罩袍的女性。图自视觉中国


塔利班:在伊斯兰教法范围内保障女性权利


9月6日,在塔利班进入喀布尔22天之后,阿富汗的私立大学复课。在社交媒体放出的照片里,身着罩袍、戴头巾,但面目无遮挡的女生与男生仍在同一教室上课,中间由布帘隔开。



喀布尔阿维森纳大学(Avicenna University)大学教室上课场景


在开学前一天,塔利班负责教育的部门发布文件,规定了私立高校授课的各种细节,包括女学生必须穿着长袍,佩戴面纱;男女必须分开上课,或者至少用帘子隔开;女生的课必须由女性教师来教,或者品行优良的“年长男性”(old men)执教......

21岁的喀布尔大学女大学生安吉拉对学校的举动表达了不满,她“无法接受”用布帘分隔的行为。她表示,其实在塔利班控制阿富汗之前,学校的男女学生就会分开来坐,但学校并没有对此进行物理分隔。

“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糟糕......我们正在逐渐回到20年前。”安吉拉对路透社说。

但事实上20年前,执政的塔利班称由于教育设施没有为男女分校、分班做好准备,禁止阿富汗女性接受教育。

而这次,在8月15日刚进入喀布尔时,塔利班发言人苏海尔·沙欣就公开承诺称,塔利班将尊重妇女的权利,允许她们接受教育。

8月17日,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再次强调,塔利班计划在阿富汗组建一个包容性政府,将允许女性工作和学习,并享有伊斯兰教原则范围内的所有权利。



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 图自德新社


伊斯兰教法是由各国的教法学者依照《古兰经》和圣训所创,覆盖了日常生活、文化、婚姻、财产等各方面。伊斯兰教国家对此的共识之一是,可以看到的经文中是不可能呈现出完整的神圣法律的。因此,基于对《古兰经》和圣训的不同解读,不同国家制定了不同的伊斯兰教法。例如,沙特阿拉伯曾禁止女性开车,但阿联酋允许女性开车。

目前塔利班仍未公布其伊斯兰教法规则。但是在女性权益方面,塔利班各领导人公开发表的言论有过矛盾。

9月1日,阿富汗塔利班驻卡塔尔政治办公室副主任阿巴斯·斯坦内克扎伊对英国广播公司(BBC)表示,在阿富汗政府各部门中,有近一半的公务员岗位由女性担任,她们“应该重返工作岗位”。但在即将宣布组建的新政府中,内阁或其他高级职位“可能不会有”女性。

9月7日,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在记者会上表示,塔利班决定组建临时政府,并公布了临时政府主要成员。但名单中没有出现女性。

9月9日,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接受法国BFMTV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临时政府“只是一个开始”,“在遵守伊斯兰教法的前提下,我们将为一些女性提供职位”,“女性也可以成为政府的一部分,这将是第二阶段任务。”

但就在前一天,塔利班另一位发言人哈希米回应阿富汗TOLO新闻采访时说,女性的本份就是生育,把伊斯兰教的伦理教给子女,而不是参与政治。妇女不能当部长,“这就像把女性无法承受的重担放到她们肩上一样。”



9月2日,塔利班官员抵达阿富汗喀布尔举行的新闻发布会。图自纽约时报


工作方面,塔利班8月15日刚进入喀布尔时就公开承诺允许女性独自离家出门,并参加工作。但24日,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又称,为了女性的安全着想,目前她们应该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塔利班武装人员没有学会“如何与女性相处”。

塔利班的行为也表现出了两种矛盾的立场。8月17日,一名塔利班高级官员在喀布尔私营广播公司TOLO电视台的演播室里接受了24岁的女主播阿尔加恩德(Beheshta Arghand)的采访。



但截止8月19日,塔利班至少禁止了两名女记者在阿富汗电视台工作,理由是“政权已经改变”,她应该回家去。在此前执政时期,塔利班基本禁止女性工作,仅允许女性从事护士等医护工作。

在体育上,塔利班对女性作出了明确限制。9月8日,澳大利亚特别广播协会(SBS)报道称,塔利班政权将禁止阿富汗女性打板球,或其他“会暴露身体”的体育运动。塔利班文化委员会副委员长艾哈迈杜拉·瓦西克采访时表示,“我认为女性将不允许打板球,因为女性打板球是没必要的。”

没有离开的女议员:不会轻易相信塔利班

“在塔利班政府时期,妇女不参与政治决策。现在女性甚至在安全部队工作,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进步。”32岁的女教师朱哈在接受《日经亚洲》采访时这样评价阿富汗前政府。她表示,过去至少在自己生活的北部城市马扎里沙里夫地区,社会对女性的限制放松了。塔利班此前的倒台让她得以完成学业。后来她获得了奖学金去印度学习,现在在一所私立大学教英语。她用她的收入养活全家。

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在塔利班掌权之前,阿富汗妇女识字率也极低。但是,有妇女参与了阿富汗社会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生活。1970年代,议会至少有3名女议员。但在塔利班统治期间,只有3%的女孩接受某种形式的小学教育,只有5%的妇女会读书写字。未满18岁的女孩中有54%已结婚。



2001年,阿富汗难民一家人。图自视觉中国


在美军驻扎阿富汗期间,女性的权益取得了一定的进步。根据联合国的数据,2021 年,阿富汗国会中,女性议员的比例达到了27%,公务员中,女性的比例也达到了五分之一。

世界银行数据显示,从2011年到2018年,阿富汗15岁以上人群的识字率从31.4%上涨到43%。美国国际开发署数据显示,2001年,阿富汗学生中只有5000人为女生;到2018年,女学生人数涨至380万,占38%。

因此,部分阿富汗妇女并不相信塔利班再次掌权后的承诺。此前公开采访塔利班官员的阿富汗女主播阿尔加恩德现已撤离阿富汗。她对CNN表示:“我离开这个国家是因为和成百上千万人一样,我害怕塔利班。”但如果塔利班能够兑现他们的承诺,让自己感到安全时,她就会考虑回到自己的祖国:“为我的国家工作,为我的人民工作。”

前阿富汗国民议会人民院女议员法赞娜·科查伊选择留在喀布尔,但是她接受《财经》采访时明确表示,不会轻易相信塔利班。此前被赶下台的塔利班将有政治影响力的女性定为袭击目标之一,持续在阿富汗发动袭击、制造爆炸。“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威胁,会让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虽然不会放弃,但我也会感到害怕。”科查伊说。

8月21日,科查伊参加了与阿富汗民族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阿卜杜拉和前总统卡尔扎伊的一次会谈,他们一直在与塔利班代表接触。“我们讨论了阿富汗女性和年轻一代的未来、言论自由的重要性、议会是否还将存在、政府的形式等等。”但是,现在还很难知道女性到底可以被允许从事哪些工作。

9月以来,阿富汗各大城市已有数批阿富汗女性进行游行示威活动,要求获得工作、受教育、参政议政等权利,规模在数十人到数百人不等。抗议人群大部分都遭到塔利班的驱散。在此过程中,有塔利班成员使用催泪弹并使用枪托、鞭子或棍棒殴打妇女,甚至在现场的阿富汗记者也遭到殴打和扣押。



9月8日,阿富汗妇女游行示威,抗议塔利班宣布成立的临时政府中没有女性。图自CNN

阿富汗农村妇女:当你杀害我们,这就不是 “女权”

“造成阿富汗男女不平等的社会根源很复杂。”西北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闫伟接受中青报采访时说,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归咎于塔利班。实际上,这与阿富汗长久以来的社会传统有关。

罩袍(burqa)的出现比塔利班早了几个世纪,在塔利班统治地区,女性的保守着装得到了大部分群众的拥护。即使没有塔利班统治,基于社会传统,阿富汗妇女也不会与无关的男人说话。

虽然对比塔利班,加尼政府时期,阿富汗妇女的生存处境有所改善,但也依旧非常艰难。2016年,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报告,阿富汗青年(15-24岁)女性识字率仅32%。而据世界银行数据,同年全球女性识字率已经达到82.3%。2018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报告显示,阿富汗仍有约370万学龄儿童失学,其中女童占到60%。

阿富汗孕产妇入院分娩率仅有48%,每52名女性中就有一人死于生产。35%女孩未满18岁就结婚,许多女孩一旦嫁人就被迫中断学业。72%的阿富汗男性认同可以在妻子烧焦了食物、未打招呼就外出等情况下殴打妻子。

并且,阿富汗的城市和农村之间存在更深层次的情感和社会割裂。

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喀布尔有“东方小巴黎”之称。喀布尔大街上的奢侈品店和现代建筑鳞次栉比,女性穿着时髦的西式服装,很少有人戴头巾,摇滚音乐流行于城市青年中;但与此同时阿富汗的农村依旧贫穷、传统而保守,相较起来,喀布尔更像是一个现代城市的孤岛。



1972年,喀布尔街头的女性。图自视觉中国

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阿富汗约3800万人口中,70%以上生活在广大农村地区。

《纽约客》杂志9月6日刊登了一篇名为《另一个阿富汗的女人》的文章,呈现了阿富汗女性权益的另外一面。与城市的妇女不同,对于农村地区的妇女来说,生存才是第一命题。

阿富汗农村和部落长期处于自治状态,历届政府一直没有能力对部落地区进行直接统治。美国从来没有成功控制过农村地区,连年的战争更没有给农村带来好处,反而让其陷入战火,以及被军阀和土匪轮番压榨的痛苦之中。美军的空袭逼得农村人民四处流亡,不断有人在空袭中丧生,而美军扶持的当地军阀则横征暴敛,挨家挨户强行征税。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人,甚至有不少人选择加入塔利班。



阿富汗农村地区的妇女 图自《纽约客》


而在一些农村妇女的眼中,塔利班的统治与军阀不同。“他们态度比较软。” 阿富汗南部赫尔曼德省桑金地区村庄妇女帕扎罗(Pazaro)说,“他们恭敬地与我们打交道。” 她们说在塔利班的统治下,没有了晚上突然闯门的陌生人,收获了久违的和平,是塔利班的接管让农村恢复了秩序。

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员南希·林迪斯法恩(Nancy Lindisfarne)在8月17日发表的文章《阿富汗:结束占领》中说,塔利班在其控制的农村地区实施了“诚实的司法系统”。他们声名远扬,以至于许多城市人,如果涉及民事诉讼,双方都会同意找农村的塔利班法官。因为这会使他们能够迅速、廉价和公平地获得正义,而无需大量贿赂。

“他们(美国)给喀布尔妇女权利,他们在这里杀害妇女。”当地妇女玛齐亚(Marzia)说。

“这是正义吗?”当地妇女哈利达(Khalida)质问说,“当你杀害我们,杀害我们的兄弟,杀害我们的父亲时,这就不是 ‘女权’。”“美国人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权利。他们就来了,打了,杀了,就走了。”

三分之一的人不知道下顿饭在哪里

现在,放在阿富女性面前更直接的问题是,下一顿饭在哪里?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警告称,在最坏的情况下,到明年将有多达97%的阿富汗人沉入贫困线以下。

据联合国统计数据,在塔利班接管喀布尔前,阿富汗就已约有1800万人依靠紧急援助来满足基本需求。目前约有超过一半的阿富汗五岁以下儿童严重营养不良,超过三分之一的公民面临食物短缺。



9月2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难民营地。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阿富汗副特别代表兼人道主义协调员拉米兹·阿拉克巴罗夫说,世界粮食计划署的库存可能会在9月底耗尽。

近期,联合国将医疗物资空运到阿富汗北部的马扎里沙里夫机场,同时通过陆路将大约600吨的食品用卡车从巴基斯坦跨越边境运往阿富汗。中国也表示,将向阿富汗首批捐赠300万剂疫苗,还将向阿紧急提供价值2亿元人民币的粮食、物资、疫苗和药品。待安全等条件具备后,中方愿帮助阿富汗建设民生项目,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支持阿富汗和平重建与经济发展。

那么,阿富汗的未来在哪里?“之前,塔利班在农村统治基本上是靠毒品收入、收保护费、征收一些地方税,一年大概有十五亿美元的收入,基本上能够支撑军事开销和地方有限治理的需要。”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刘中民指出,现在发生了身份的转变,从过去的反叛组织和农村局部治理者变成了阿富汗将近4000来万人的统治者。“表面上是考验塔利班保障民生的能力,长期考验的是塔利班的经济治理能力。”

“阿富汗的未来掌握在阿富汗人自己手中。”或许,正如阿富汗教师塔伊巴·拉希姆(Taiba Rahim)10年前在文章《阿富汗的未来:阿富汗人的责任》中所说:“我们现在所面临问题的解决方案不可能来自外界。团结及来自外国的支持自然是重要的,但是现在也到了阿富汗人正视自身问题、解决分歧和制定内部解决方案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