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短上衣还是短裙,它们都在暗示着:腿长、纤瘦的身体才是好看的。但是这样的“好看”,代价是被凝视的焦虑和不舒适的着装,在“想要好看”和“担心走光”的冲突中持续自我消耗。无论能否穿上那一件小码的上衣,女生们都会因为显露身体,或者无法显露身体而感到困窘。她们难以接受自己真实但不完美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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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想象这样一幅画面:赶在早读铃声打响之前,漂浮着氨水味,只有一平米的厕所隔间里,一位女生急匆匆地脱下自己的校服,换上另一件款式一模一样的校服。如果是对服装不敏感的人,只有反复比对,才会发现它比上一件稍微短了几厘米。
这几厘米对于一个深圳中学生意味着什么?
美。
这样的事情,在周卉读初中时的每一个普通的早晨发生。初一时,乖乖穿普通校服来上学的周卉,发现有学长学姐会穿短一截的校服,不久后,身边关注外貌的同学也穿上了。她觉得好看,“因为短了紧了,看起来就是会显得腰细,腿又会显得长。”
那时,周卉的身高大约一米五多,身材苗条。为了有紧身的效果,她把校服买小了一两码,这比找裁缝改短更划算。班里有一半的学生会刻意买短校服,剩下一半就算不怎么注意,也不约而同不会再穿宽松的码数。
一米七多的男生,穿一米四五的校服;一米六九的女生,穿一米三五的校服。“那已经是一种常态,一种潮流。”周卉说,“穿长校服的时候还会怕身边的人说丑,说你乖乖女。”
学校附近有两家校服店,商家很懂学生们潜在的需求,故意在她们光顾时说:“这一批校服的是收了腰,紧身了的。”裤子要正常码,校服要小一号。周卉发现,不同厂商的校服,收腰效果不同,但就算是普通码数的校服,也是有收腰的。
张琪有着另一种关于校服的烦恼。她发现自己买到的“正常”校服被悄悄动过手脚,有点紧身,她并不苗条,穿上觉得很尴尬。在她就读的初中,穿短校服不是稀罕事。学生有一些是混混,老师想管也管不了。
张琪羡慕那些身材好,可以秀出自己身材曲线的同学,也羡慕着即便身材不好,也敢穿短校服的同学的自信。那种自信是她不具备的——小学三年级在舞蹈队里,她被老师当着同学的面公开评价:胖。她退出了舞蹈队。QQ班群里,她被备注为“猪”,现实中,同学用椅子角碾过她的脚。
学校里被欺负的事情,她从没跟父母说过。父母都属于身材偏胖的类型,即便看见她在为身材发愁,也只会安慰她“不胖不胖”。张琪埋怨过他们,为什么这么胖?生出我这么胖?“现在感觉挺对不起他们的。”
与青春期的许多女生一样,她们都在意别人的目光,区别在于是想隐匿自己,还是关注能否穿得更好看。放学的时候,周卉把头发放下来,从低往高拍照,“觉得自己是社会青年,又是短校服,就会显得腿特别长。”一位女生提到,“看到街舞社身材好的女生,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种对比是自然而然的。”
周卉的爷爷奶奶误会她没钱,才穿已经小了的校服。相比之下,父母更懂青少年这种爱美的心理,但他们不能接受,“像什么样子?”在他们眼里,小混混才这样穿。
学生间也有类似的看法。在其他同学的印象中,穿短校服的成绩都不好,“很张扬”“不是一路人”。有女生曾经觉得自己是她们的反面,对她们很鄙视,但等她有了自由穿衣的选择权后,她觉得穿不穿短校服也无所谓了。
在青春期性别意识、自我意识萌芽之后,宽大的运动服很难满足学生们彰显个性的需求。短校服相对能把自己区别于人群,但校服本身又是将人们模糊成一个集体,不允许有特别的存在的规范。
老师规定,校服的长度要过了裤子口袋缝的一半,才算合格。学校为了督查,使出浑身解数:做早操的时候,有人来巡逻,看校服垂下来有没有到手指下面;上课的时候,学生会突击检查,全体站起来被一排排扫视。来不及换则被记名,被老师警告,“但是一般没有人听。”
为了逃过记名、扣分,许多同学会穿一件长校服来上学,在书包里藏一件短校服,光明正大地应付过督查后,在早读铃打响前,在厕所里换掉。也有人嫌麻烦,直接穿上外套遮住短校服;实在来不及的,看到主任,赶紧躲在同学身后,把同学当挡箭牌;尺码没有短到离谱的,勉强扯一扯下摆,也能蒙混过关。如果巡逻的强度实在太高,也有女生会把长校服扎进裤子松紧带,视觉上还是上短下长的效果,还不用担心被查。
“在家里没必要隐藏自己,但是怕爸爸妈妈说自己过度关注外貌,不是个好学生的样子。”于是,周卉把多数人在学校用的招数反搬到家里:出门穿短校服,怕被父母发现就套件外套遮一遮,放学趁爸妈还没到家,赶紧换成长校服。
为了避免让父母发现短校服的存在,周卉会自己偷偷把它洗掉。但有一次,还是被母亲发现了。“码数怎么那么小?”她抓着周卉骂了一顿,“没有学生的样子。”
“穿短校服只是想让我显得好看一点,和大家合得来一点。”周卉说。有不怎么打扮的女生为了能够交朋友,就会跟着想要进的圈子穿衣打扮。有些同学家附近恰好有校服店,可以帮大家买改短的校服。这样的角色一般会有很多人来往——放学后,她会带领大家一起去买短校服。每个人都会让父母把钱给自己,不要陪着去买校服。
周卉有认识的督察生,来检查的时候穿正常校服,私底下也穿短校服,“我们暗地里也会骂那些督察生:自己也穿,凭什么来说我们?”初一时,一个做督察生的女同学去抓了学姐学长的短校服,被口头警告要揍她,后来升上初三,周卉发现她的衣服也成了收腰的。
也有学校与学生达到了相对的平衡。在深圳的四大名校之一里,老师不怎么管束学生的衣着,女生会穿码数比身高稍小一点,长度刚刚好的校服,有种“青春自然感”。在那里,穿得太短反而不符合审美。
一位女生分入文科班后,发现班里三分之二的女生都穿短校服。在新的着装环境里,宽大的校服让她觉得自己比例更差了。之后,她穿上了短校服。如今,她时常在朋友圈里发自己和朋友的自拍,化妆技术也日趋成熟。但是她却告诉我,自己仍然没有自信。
“再好看的人,都会有讨厌自己的地方,永远都不会满足。越发这些照片,越是陷入虚幻中,毕竟照片里的美都是很不真实的,没有人可以一直像在社交媒体上的一样。”
而现实中的自己——“总能挑出很多毛病。”
安全感
周卉觉得自己穿的已经比较正常,她见过的最短的短校服,像普通衣服砍了半截,动一下就会露出肚脐。穿很短的校服时,周卉心里也会很难受,怕袖口露出内衣,穿上外套才能让她有安全感,“但是那些好看的学长学姐们都穿的很短,所以还是无所谓,好看重要一点。”
紧身的短校服虽然凸显了身材,但它又带来另一层被凝视的焦虑。有一米六的女生穿上一米四的短校服后,感觉不自在,“担心别人看自己,担心别人觉得自己胖,穿的衣服很紧,显得身材更不好了。”在督查以外的时间,她也需要时不时拉一下校服下摆,在弯腰、蹲在饮水机前接水时分外注意,担心腰部后面露出来一截。
比起这样凸现自己的曲线,另一些女生更情愿遮住自己的身体:周卉想起一个朋友,整个初中三年,夏天穿短袖的次数不超过五次,体育课都穿着外套。朋友本来就容易出汗,口袋里永远装着纸巾。每次体育课,她的头发都打湿了,“我让她脱外套,她要么就逃避这个话题,要么就说不。但是问她原因,她也不告诉我。”后来周卉才知道,朋友觉得自己胖,不想把手臂露出来。
徐蕾也曾经观察到过类似的现象:一些女生竟然穿着外套上体育课。直到做短跑训练时,她发现沿路往回走的男生,用一种揶揄、不怀好意的目光,窥伺着准备起跑的身材偏胖的女生,“看她的胸多大!”为了避开这些目光,女生不得不含胸夹背。
外套隔绝了不友好的目光,代价则是忍受深圳夏季炎热的高温。为了保持上短下长的效果,又不显出自己的胸部,一些女生会选择穿小码的外套上体育课。
除此之外,男生和女生对身材的态度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女生们说自己哪里胖,男生们嘲笑谁谁谁是肥仔;有的女生个头不高,但身材丰满,一些男生会对她发出很恶心的笑声,不怀好意地说悄悄话;男生们私下会给女生的身材排名……夏天上课,隔着一层衣服,有男生会去弹身材不好的女生的衣带,对此,女生也只能羞耻地逃开,强势一点就打打闹闹。
自从青春期发育,开始穿内衣后,徐蕾会提醒母亲,内衣只能买白色的。因为白色校服一旦汗湿一点,就能清晰地看到内衣的颜色和痕迹。曾经一位女同学穿了粉色的内衣,体育课后,赤裸裸地晾在了每个同学的眼前。
有时白色的内衣也没用。一次,徐蕾和班上的同学出去玩,一个同学的照片拍到了她的后背,她发现自己白色内衣的痕迹还是暴露无遗。她感到很窘迫,不知道该以什么借口让同学删照片,只能说服自己,别人只看得到后背,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她。
相比白色易透的女款校服,黑色长校裤对女生们来说更加友好。有女生月经量多,沾到椅子上,校裤是深色的,没有人发现。夏天的校裤则不一样,是短款蓝色的,“男生穿,女生不穿。要么怕侧漏,要么怕腿粗。”
一次体育课后,打完羽毛球的林春后背汗湿,恰好忘记带校服来换。回到教室时,她听见一男一女在后排议论:“内衣透出来了。”
林春很清楚,校服湿透后内衣的轮廓的“视觉效果”,她看到过别的女生的透出来的样子,所以能想象后排同学眼里的画面。她感到很害羞,“那时候觉得这些都要藏起来,不觉得内衣是正常的衣服。”
林春模糊地记得,有女生来提醒她,给她披了一件外套。她想,“有什么能遮的就赶快遮一下。”在更多时候,她们也对这种现象视若无睹,不会刻意谈论。有女生的内衣透出来之后,男生也不明说,几个人聚在一起,对那个女生指指点点,女生就会借别人的外套穿上遮住。她们都反复提到同样一种感受——“让人觉得很羞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小学毕业后,为了不再因为体态而被嘲笑,张琪下决心减肥,她在网上搜索减肥方法,目标是100斤以内,越瘦越好。暑假,她绕着小区花园跑步,戒掉自己喜欢吃的冰淇淋。偶尔忍不住破戒,就忍不住自我埋怨,“怎么这点小事都控制不好,活该变成猪。”初中的新班级里,同学都不认为她胖。但她却觉得,“别人都在骗我。”在她心里,她还是最胖的那一个。
高二时,张琪确诊了抑郁症。面对很多细节的问题,她都记不太清了。也许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也许是记忆的自我保护,总之,那些残忍的细节需要被遗忘,但对自己不满意的感受,作为笼统的自卑感压在她心里。
她发泄这些负面情绪的方式,就是哭叫。能有多用力大叫,取决于房间隔音好不好。病历本里,抑郁障碍科的医生把这写作“怪异行为”。张琪害怕因为这个标签,自己会被以不正常的眼光看待。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会以生病为理由,请假回宿舍发泄,拉上窗帘,让宿友们不要管她。如果在家里,她会趁父母不在,躲进卧室的衣柜。
家里的衣柜很满。她一般都是死命躲进去,有些衣服会被挤出来。她关上柜门,侧躺在里面,空间狭小、封闭,时间感变得混沌。她的身旁塞满了臃肿的衣物和被子,却让她有了一点安全感。
她用力嘶吼。隔着衣柜,邻居那里什么也听不到。
不记得过了多久,张琪平复下来,从衣柜出来,把弄乱的衣服重新叠好,放回原位。之后,她用冷水拍拍脸,不让父母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她坐下来,感到有些累。每次哭叫结束后,她就会陷入想死的念头不能自拔,那是一种平静的绝望。等她缓过来,她会去找点甜食,补充刚才消耗的体力。
定义美
网上将深圳校服称为“全国最美校服”,它成为了深圳学生寻找认同的标签——有人穿校服去外地旅行,有人穿校服来经营自己网红的形象。有时,这种认同还会扩大到更远的地方:作为留学生辨认彼此出身的标识,又或者是跟国际大牌意外“撞衫”。
在一些穿搭类app搜索深圳校服,会跳出许多青春靓丽的女生的照片。她们不一定是学生,也不一定来自深圳,但相同的是,她们绝大多数都穿着短校服。有人发布自己穿着深圳校服的照片,有女生提醒她,“你这一看就是假学生,哪个女生穿这种校服啊,我们都买xxxs的,这样才好看。”
“那不但短,还会很紧?”
“要的就是这效果。”
如今,深圳校服的潮流是oversize(超大码)。在读的学生中,短校服成为了一种听说过的现象,却很少被亲眼目睹。一位初中生会买大一码的外套,“在规定下发挥创意”。她觉得宽松衣服把身材隐藏起来更显瘦,而买大一码的校服才能出这样的效果。另一位初中生发现,穿oversize的男生比女生多,即便是夏天,“偶像包袱重的还是会穿外套”。
一位在深圳长大的身材偏胖的女生,从不记得有男生会去嘲笑女生的身体发育,也极少遭受到异样的眼光。小学四年级科学课,老师会男女分班讲性教育,让男生在女生经期不适时递杯热水,女生也不要轻易打探男生遗精的隐私,老师也不断地在课堂上穿插着讲:嘲笑别人的身体是不对的。
她向我坦言,听到其他女生因为胖被霸凌的经历,她有些难以共鸣,偶尔有同学嘲笑她的体貌,她一定会反击。但即便如此,社会上对女性身材的期待,还是会让她内心有些焦虑和自卑。
治抑郁的药物使张琪重新发胖。停药之后,她不想再减肥了。反复的胖胖瘦瘦,疲惫的不止是身体,省下来的这些精力,她觉得可以用来让自己开心。住院治疗时,张琪看到别人会化妆,也想学着打扮自己。网上的美妆视频让她觉得神奇:“像变了一个人。”刚开始穿衣打扮的时候,她对自己的不满更多了。后来她会在心情不错时化妆练手,还会穿着Lolita裙子和病友一起去漫展。
上大学后,张琪的学业压力没那么重了。她会通过购物、吃东西发泄心情,一边看医生、吃药、散步、慢跑,积累小小的成就感,她在渐渐康复。因为学校资质,她没有去想读的心理专业。想读的理由很简单,“能帮助过去的自己吧。”就像每次哭叫的时候,她需要努力一遍遍对自己说:“没关系,这不是我的错,我不需要有这么强烈的负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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