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符琼尹,编辑:赵普通,原文标题:《〈乔家的儿女〉:当家庭剧被按下倍速键》,题图来自:《乔家的儿女》


“所有人物的命运,都没有扭曲改变。三丽很幸福,二强很幸福,四美不复婚,自由快乐,七七真正成长了。一成,会幸福。”《乔家的儿女》会员大结局前一天,原作作者兼编剧未夕在微博写道。


《乔家的儿女》大结局时全家的合影<br>
《乔家的儿女》大结局时全家的合影


这条微博或许也是一种回应。当乔家的儿女们开始长大,剧情一集一个大变样,几位主角结婚又离婚的高速发展,让部分观众对其有了“狗血”的质疑。其豆瓣评分也从开分时的8.7,降至发稿前的7.8。


然而,即使口碑有一定的滑落,《乔家的儿女》在近年剧集市场仍是颇有代表性的存在。像这样始于70年代,讲述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成长故事的家庭剧,在市场上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张大民一家挤在转身都困难的小平房里,房里还有一棵挪不走的大树,但张大民的贫嘴也让生活有滋有味;海清饰演的媳妇灵巧的周旋于各位家庭成员之间,温柔地坚持原则,并不会做强硬的抵抗,呈现了“80后”媳妇的家庭观和爱情观。《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媳妇的美好时代》这一批家庭剧,对80后和90后来说,曾是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一块记忆。


作为社会的最小单位的家庭,最忠实地反映着时代变迁。家庭剧的呈现重点几乎几年一变,关注的焦点也随之相同。《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聚焦的是一个普通平民家庭的日常相处,而《媳妇的美好时代》着重探讨的是彼时矛盾最大的婆媳关系。


时间是怎么样爬过我们的皮肤,几年一变的家庭剧最清楚。


1. 家庭剧变变变


1988年,导演郑晓龙和王朔等几位青年作家在蓟门饭店,吃着饺子,聊起了一部“室内剧”的构想。


彼时内地生产的剧集,以文学名著改编的作品为主流,如86版《西游记》和87版《红楼梦》,或者是以外景拍摄为主的剧集,如《夜幕下的哈尔滨》。室内长篇连续剧,尚未出现。


郑晓龙等人捕捉到了市场上室内剧的空缺。室内剧一方面降低拍摄成本,另一方面也能将彼时剧集的关注点从主旋律落到普通人身上,以家庭、伦理为核心展开故事。《渴望》的内核由此出现:一个女性身上拥有多少美德,也可能被降临多少灾难。


苦情女人刘慧芳<br>
苦情女人刘慧芳


1990年,以年轻女工刘慧芳及其家庭为主角的《渴望》播出。这是国内首部室内长篇连续剧,也宣告着家庭琐事从此进入了电视荧幕。这部剧创造了90.78%这个再无人能超越的收视奇迹,公安部甚至为剧组颁奖,感谢他们为犯罪率下降做出的贡献:小偷们不是被感化了,就是回家看电视了。


《渴望》就这样拉开了国产家庭剧的序幕,“凡人、常事、世情”有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国产剧集也开始走向“世俗化”“平民化”的道路。


贾佳撰写的《新世纪中国家庭伦理剧研究》曾罗列90年代播出的多部家庭剧,其中不乏豆瓣9.3分以上的佳作《我爱我家》《一年又一年》。在贾佳看来,这一时期的家庭剧关注重心由集体“大家”转移为家庭“小家”,社会变迁仅仅是家庭故事发生的背景,家庭伦理上升为故事表现的核心和重点。


新世纪以后的10年,在市场化浪潮下,电视剧产量激增,家庭剧题材的描写重点也开始细分,分别有以讲述夫妻关系为主的《中国式离婚》《金婚》,讲述兄弟姐妹长幼之间情感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家有九凤》,表现婆媳关系的《媳妇的美好时代》《双面胶》等等。


《金婚》(图片来源:豆瓣)<br>
《金婚》(图片来源:豆瓣)


这一时期,晚婚晚育的提倡,以及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家庭模式变化,也都体现在家庭剧。


在这10年里,家庭剧中的家庭模式正慢慢从兄弟姐妹长幼齐聚一堂,过渡到“4+2+1”(即四位老人+一对夫妇+独生子女)的模式。而这,也是社会提倡晚婚晚育,以及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变化。


像《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这样,以一家5个兄弟姐妹为主要对象的剧越来越少了,更不用说杨亚洲导演的《家有九凤》《八兄妹》这样由8、9个兄弟姐妹的戏。在“4+2+1”的模式下,呈现传统观念的婆婆与“80后”媳妇之间矛盾的婆媳剧,成为这一阶段国产家庭剧的热门类型。


影视公司在那几年扎堆拍摄婆媳剧,因其性价比高,不需要华丽的场景和亮丽的演员阵容。据搜狐娱乐2010年的报道,某影视公司老板陈先生透露,婆媳剧的成本一般是在四五十万元一集,而电视台往往愿意出到六七十万元一集的价格购买,《媳妇的美好时代》的售价更是达到近百万元一集。


泛滥的婆媳剧,在2012年底开始“退烧”。在该年年底举办的2012中国国际影视节目展,各大公司的待播项目中,婆媳剧已经不见踪影。


接过接力棒的,是以育儿内容为主的教育剧。2013年1月,宋佳、陈思成主演的《小儿难养》播出,讲述了80后的育儿话题,由此拉开了当年的教育剧序幕:孙俪、张译主演的《辣妈正传》,佟丽娅、雷佳音主演的《断奶》,文章、马伊琍主演的《小爸爸》都在这一年播出,都聚焦于育儿话题。


教育剧热潮由此延续数年,但变化也在酝酿。


2016年开始播出,由柠萌影业制作的“小”系列,分别于2016、2019、2021年播出了《小别离》、《小欢喜》、《小舍得》。这三部作品,分别聚焦中考、高考、小考这三个不同阶段的少年与家庭。虽然重点都是教育难题,但《小欢喜》《小舍得》也更偏向于对“原生家庭”的探讨。


2019年初播出的《都挺好》开始探讨原生家庭创伤。女主角苏明玉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名利双收,但成长于重男轻女家庭、受尽欺负的她,仍在艰难地治愈着幼年时的创伤。


当年7月播出的《小欢喜》,以及今年播出的《小舍得》,则通过多组”2+1”家庭的对照,并通过“抑郁症”这样的案例,呈现了原生家庭对一代甚至多代人的影响。如此偏向个体化的探讨,也与近些年人们生活更为原子化,同时对心理健康更加关注息息相关。对原生家庭的溯源,也更像是对过去的婆媳矛盾、教育理念冲突找到的一种答案。


《小欢喜》中的英子患了抑郁症<br>
《小欢喜》中的英子患了抑郁症


家庭剧主角们,最小单位的人数正在越来越少——从兄弟姐妹长幼齐聚一堂,到“4+2+1”模式,再到多组“2+1”家庭的对照。这些家庭生活的环境,也慢慢从农村、城市角落向现代繁华都市迁移。


“小”系列的故事全部以上海为背景,从主角们的工作和住房情况来看,也都在反映中产阶级的生活。像《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这样以市井平民为主角的剧,反而越来越少,也让《乔家的儿女》这样从1977年南京老屋开始的故事有了些复古的气质。


除了城乡环境的变迁,从《渴望》之后这三十年里,女性地位的提升和创作者对父权的反思,也是国产家庭剧较为明显的变化。


《渴望》中贤惠隐忍、逆来顺受的刘慧芳,是一代人的“贤妻”楷模,但2006年的《金婚》女主角已经区别开了《渴望》隐忍的妻子形象。在被婆婆教育不做家务时,《金婚》女主角文丽说如今男女同志工资一样,不应该在区别对待了。《乔家的儿女》中,几位女性主角更是不循规守旧,兼具生意头脑的存在。


乔四美鼓励乔三丽去创业(后来自己也创业了)<br>
乔四美鼓励乔三丽去创业(后来自己也创业了)


父亲也从过去家庭剧里的话事者,慢慢成为了《辣妈正传》《虎妈猫爸》中听命于妻子,不太有主见的“小爸爸”。在2019年的《都挺好》和2021年的《乔家的儿女》中,父亲更成为一个“缺位”的存在,他们自私又刻薄,给子女带来的麻烦远多于温情,只在极少数的时刻也会有闪光的父性。


2. 走出“美好时代”


过去,家庭剧是当之无愧的“剧王”。


家庭剧折桂电视剧大奖的比例,远高于其他题材。2000年和2010年的金鹰奖,以及2009年的飞天奖,家庭剧占获奖长篇电视剧总数的比例都超过了四分之一,2004年的飞天奖,家庭剧获奖数量更是高达三分之一。


2010年播出的《媳妇的美好时代》,为新世纪前10年家庭剧的发展划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该剧在北京台播出期间,平均收视率为10.91%,最高单集收视率为16.5%,创下北京卫视电视剧平均收视率最高、单集收视率最高的记录。它也是彼时出海最远的国剧,不仅在非洲引起热播,还成为了缅甸播出的首部缅语配音的中国电视剧。


《媳妇的美好时代》剧照(图片来源:豆瓣)<br>
《媳妇的美好时代》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但与此同时,部分家庭剧也开始走进创作的窄巷里。


在2009年5月的“中国影视编剧论坛”上,时任广电总局电视剧司司长李京盛指出,荧屏上流行的亲情剧创作进入了“三破一苦”的怪圈,即讲述“破碎家庭、破碎情感和破碎婚姻”,“继母、继父、丑娘”等家庭苦难题材流行。


归根结底,这是对“收视密码”的跟风制作。张国立就曾在2008年对媒体炮轰:“你看现在各个台收视率前十位的戏基本都是家庭伦理剧、要么就是苦情戏,因为它收视率好,能得到最好的收益回报,制作公司就一窝蜂地去拍。”


市场导向而非作品导向的创作,也让观众不愿再在重复的作品里打转,转而选择了其他类型的剧集。


2011年是古装剧爆发之年。从年初到年末,《宫锁心玉》《步步惊心》《甄嬛传》接连播出。85花的剧集市场格局在这一年初步显现,“IP”这个概念也借由网文改编的《步步惊心》《甄嬛传》持续火热。


在家庭剧“退烧”的2012中国国际影视节目展上,古装剧成了当时的香饽饽,神话剧、武侠剧、历史剧都有大手笔作品,范冰冰主演的《武媚娘传奇》也于这时正式立项。在教育剧井喷式爆发的2013年,于正出品的古装偶像剧反而是市场热门,《陆贞传奇》与《新笑傲江湖》分别是当年的收视第二名与第四名。


2014年,改编自知名游戏IP的《古剑奇谭》在湖南卫视播出,整整蝉联十周全国网收视冠军,最高达到2.45%,其网络播放量也创下历史新高。视频平台由此找到了流量密码“古装IP剧”,“小鲜肉”、“小花”悉数入局,当年的“影帝”、“影后”纷纷“下凡”,古装IP剧成为庞大的流量机器,也造就了市场的天价购剧费用。


平台也开始借由网络端的优势,探索着多种自制类型剧,《心理罪》《余罪》等犯罪题材网剧的热播,让观众眼前一亮。网剧进一步细化了观众的需求:想看爱情,有发糖到极致的甜宠剧;想看悬疑,也有的12集悬疑短剧等着。


在网络媒体和网剧的冲击下,电视媒体和曾经的家庭剧,开始显得过时而陈旧。


3. 家庭剧,回天有术吗


市场环境江河日下,2019年《都挺好》和《小欢喜》的火热,为家庭剧挣足了面子。


两部作品播出期间,均是卫视同时段收视率最高的作品;在2019年云合数据TOP20的排行中,《都挺好》和《小欢喜》的有效播放量也分别位列第二名和第七名。


可以看出,家庭剧这一品类仍有市场,但从《乔家的儿女》播出后的反馈来看,似乎已经有了不同的要求。前期乔家四个兄弟姐妹尚未组建自己家庭时,剧情节奏较慢,有着更多细腻的生活细节体现,比如几个小孩一起舔勺子,在院子里玩竹蜻蜓等,这种节奏佐以对70、80年代的“复古”呈现,让《乔家的儿女》在剧情前半段开出了8.7的高分。



但当几个兄弟姐妹陆续进入感情生活,开始了谈恋爱、分手、结婚、离婚的循环往复,“剧情狗血”“节奏太快”等质疑都陆续出现,评分也慢慢降至毒眸发稿前的7.8分。观众对于角色的喜好也与传统不太一致,主动追求乔一成、一心出国,最后又提出离婚的叶小朗并没有迎来一边倒的批评,大家反而认可她主动摆脱家庭,创造新生活的勇气。


对于观众的诸多反馈,未夕对毒眸坦言,主创团队也是感到意外的。“我自己写剧本,包括老师们内部看片的时候,都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争论。可能是他们的情感纠葛过于激烈,过于吸引了观众,大家会忽略了他们在工作等其他方面的一些变化和成长。”


更出乎意料的,是主创团队这次对主流观众群体的判断。在原先的设想里,《乔家的儿女》的受众是出生于70、80年代,有与乔家人共同集体记忆的一群人,没想到这次的数据反馈里,29岁左右的观众反而是主流群体。


在未夕看来,虽然这部剧里的女性都更为主动、进取,拥有强大的韧性,自私的父亲缺席了孩子们的成长,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洗白”,这些元素看起来较为“新颖”,但《乔家的儿女》也有与过去的家庭剧也有一脉相承的东西,就是其中展现的“中国式家庭”。


“中国式家庭”,不过多表达自我感情,不求和解,要的就是一家人相互扶持,彼此之间克制又迂回的感情。


结局七七决心为大哥捐肾后,与从小照顾自己、亲如一家人的表哥有一番对话,他第一次坦诚了对大哥的谢意,说“来世希望能和你做亲兄弟”,表哥听罢,拉开门出去,在外头占了许久,一言不发。



“我在看这场戏时就一直祈祷,他不要回头冲过去拥抱七七,千万不要,那样就不对了,那样就不是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了。”


未夕认为,这样的“中国式家庭”,每个时代都可以被书写,只是不同阶段,观众关注的焦点会不一样。“现在你要再写婆媳剧,就没有人看了,因为婆媳关系不再是现在家庭的主要矛盾。教育可能是更多家庭齐心协力要去面对的问题,所以要写婆媳关系,可能就只能包在教育里。”


未夕自己也是家庭剧的骨灰级受众。《家有九凤》是她常年的下饭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的台词她几乎可以背下来。她并不认为如今普遍为独生子女的90后、00后,不能感知到大家庭的感情。“家庭剧的核心是温情和正能量,不论是何种模式家庭出身的孩子,都会被这样的力量打动。


但在豆瓣、微博的讨论中,大量网友对这样对“大家庭感情”并不领情,在一些观众看来,深陷家庭之中的乔一成活得太沉重,反而愿意做远走高飞的叶小朗。


这样的争论,在每一个时代里的家庭剧中都会出现。毕竟“家长里短”的故事里,谁对谁错永远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对于一部电视剧来说,这些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家庭剧说服观众,从来不是用一种观念,而是好看的故事。


参考文献:

1、《新世纪中国家庭伦理剧研究》,贾佳

2、郑晓龙执导《渴望》《甄嬛传》:三十年国剧旗手,北京日报

3、“4:2:1”家庭模式 老龄化社会呼唤老龄产业,新华网

4、“婆媳剧”退烧,古装剧回潮,荆门日报

5、婆媳剧古装剧,它们都去哪儿了,新京报

6、21世纪大陆家庭题材电视剧的女性形象研究,闵曦贤

7、新世纪以来家庭伦理剧中原生家庭创伤叙事研究,易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符琼尹,编辑:赵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