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悬崖的皮卡车

出事的这些农妇,被村里人称为“最勤快的人”。“打零工”之于她们,有的是家中收入的主要来源,有的则是“多挣一分是一分”。而村附近的那个茶场则是她们打零工最常去的地方——离家近,当天可以往返,一天可挣百元左右。

大多数时候,这些来自茶场附近的龙湾、天桥、同义三个村的农妇们会站在茶场老板的皮卡车后方的货斗里上山。有时,那个开放式货斗里要挤上大约20个农妇。除了车斗两边半米高的栏杆,行进在狭窄陡峭、布满碎石的山道上时,车上没有其它可以保护她们的东西。

9月5日下午14时30分左右,这辆当天载着14人的皮卡车在下山路上坠入公路旁80米深的山崖中,车上的12名女工的生命和那辆皮卡车一起,停在了山崖下。


家里的支柱

丈夫出外务工,妻子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有时在附近村镇打打零工贴补家用,是安徽省安庆市太湖县牛镇镇的农户中再普通不过的分工模式。但阳春红家不一样,嫁到天桥村后,一家六口人的生计,几乎都压在这个女人的肩膀上。

阳春红的丈夫年轻时弄伤了手脚,身体也不太好,平时只能打些散工,“有活的时候出去干两天,没活就呆在家里”。除了三个孩子,八十多岁的公公也需要人照顾。阳春红家是困难户,孩子上学的学费有政府补贴,但为了维持一家六口人的生计,她需要辗转各处打零工,少有一天歇着。出事前,阳春红已经在这个茶场工作了快半年。

早上五点多,阳春红和同村其他去茶场做零工的女工一起,在天桥村的村口等待茶场老板张某详的皮卡车。张某详从龙湾村开着皮卡车,依次带上附近几个村庄的女工,六点到达位于龙湾村山顶的茶场。

女工们通常要忙到下午五点,再乘坐张某详的皮卡车下山回家。两年来,张某详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接送茶场的女工上下班。而9月5号午后的一场雨,让茶场的女工们不得不提早下山,有13个女工坐上了那辆皮卡车。

据太湖县政府新闻办发布的事故通报,9月5日14时30分左右,安庆市太湖县牛镇镇龙湾村百岭组茶厂山路,一辆皮卡车翻车坠入山沟,当场造成11人死亡,3人受伤,后一名伤员抢救无效死亡,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

在这场事故中,除司机张某详和龙湾村一名女工受伤外,其余12人无一生还。

“山崖下的路太陡,一个人走着都很困难,需要好几个人一起才能把逝者抬上去。”龙湾村村民刘耀洪称,事发地点是山间公路,山崖间杂草丛生,给救援带来很大难度,救援人员需要先用弯刀劈开杂草,才能下去救人。

9月5日下午三点多,刘耀洪听人说“公路上出事了”,便匆忙叫上村里另一个人前去救援。刘耀洪赶到时,还有8个女工没有被抬上来,“已经抬上来的人中,有两三个一开始还有些生命迹象,但过一会儿就不行了。”车上除了司机张某详,一共有13名女工,救护车到达前,救援人员用绳子和棍子做成简易的担架,将逝者抬上山崖。刘耀洪称,等到所有女工都被抬上来后,已经五点多了。

下午,阳春霞从嫂子口中得知姐姐阳春红遇难的消息,来不及收拾换洗衣物,急忙从县里赶到天桥村。阳春霞记得,上次见到姐姐是端午节,姐姐、姐夫平时非常节俭,“衣服都是从村子里到处叫卖的小摊贩手里买的。小孩衣服一般都是我帮着买。”阳春红出事后,她的丈夫因悲伤过度,已被送往医院精神科就医。


在村民提供的一张女工们乘坐皮卡的照片中,皮卡车的货斗里曾站了近20位农妇


村里“最勤快的人”

出事的这些农妇,被村里人称为“最勤快的人”,除草的工作辛苦,并不是所有的妇女都会去茶场打这份零工。天桥村的村民告诉深一度记者,村子里年轻一点的女性有的会选择和丈夫一起外出务工,“但留在家里的女人多一些,尤其是四五十岁的,出去也不好找工作,就在家里看看孩子,打打零工。”

茶叶是太湖县主要的经济作物,到茶场打零工也成了牛镇镇农妇们为数不多的赚钱方式,“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山,除了去茶场,也没什么别的零工好打了。”上述天桥村的村民说,张某详的茶场为附近几个村庄的农妇们提供了打零工的机会。

张某详不是本地人,来自安徽广德。刘耀洪说,五六年前,当地政府招商引资,张某详来到龙湾村包下那片山头,开起了茶场。据天眼查的信息,太湖百岭黄茶有限公司是张某详兄妹三人共同出资成立的。平日里,张某详和妻子一起管理茶场。

陈升真的妻子杨玉凤,是这次翻车事件中除了司机外,唯一幸存的女工。9月7日,陈升真告诉深一度记者,妻子已经脱离危险,暂时在重症监护室观察。

杨玉凤今年53岁,到张某详的茶场打零工已经有五六年了,也是村里最早去茶场打零工的妇女之一。村里年轻一些的女工,多选择骑电动车或摩托车上山,而像杨玉凤这样年龄大一些的妇女,只能搭同路女工的顺风车,或是到张某详家门口集合,乘坐张某详的皮卡去往茶场。

皮卡车除驾驶位外,能坐人的只有副驾驶,其他女工通常只能站着或蹲在后面的货斗中。在村民提供的一张女工们乘坐皮卡的照片中,皮卡车的货斗里塞了近20位妇女,大家穿着厚重的衣服挤在一起。

张某详的茶场种植的是“黄金茶”,清明前后的两三个月,是采茶的最佳时节,从早上六点忙碌到下午五六点,一天下来,麻利的女工能赚到一二百元钱。采茶是个争分夺秒的活,忙碌的时候,山头的茶树丛间随处可见采茶女工的身影。人数最多时,这座山上同时有两百多人在劳作。采茶论斤结算工资,老板会把当日的工资记在账上,什么时候不干了,女工就去找老板结钱,采得多的一天能赚到二百多,到后期茶叶老了少了,也能赚到一百多。而在不出产茶叶的季节里,茶场只需要在当地招一二十位女工每天去除草,每人每天一百元的工钱。

茶场距离山脚下约有6公里的山路,路宽3.5米,仅容车辆单向通行。当地村民称,这条路上有不少急弯和高坡,最大坡度可能差不多有45度,“开车的话只有两三个弯道是可以直接拐过去的,剩下的弯道,一次拐不过去,需要重复几下前进、倒车的过程才能顺利通过。”除了去茶场做工的人,少有人会经过这条路。

大多数情况下,杨玉凤都会乘坐张某详的皮卡上山,“张某详从前年开始接送女工,他平时开车也比较小心,大家挺信任他”,陈升真说。张某详有一辆小轿车,人少的时候,张某详也会用小轿车接送女工。

黄明家住在张某祥家对面,两家算是邻居。采茶时节,茶场需要大量人手,黄明的母亲也会加入采茶女工的队伍,那时,除了像黄明母亲这样来自周边村子的女工,还会有一些外地来的专职采茶女,她们住在山上仅能容身的房屋中,免去了来回上下山的周折。

去年,黄明想看看母亲的工作环境,便让张某祥带他和母亲一起前往茶场。黄明回忆,上山的路况很差,除刚开始的一大段路是修过的水泥路外,后面临近茶场的路只是把树和草除开之后的土路,路边布满碎石。


平日里,女工们在茶场吃午饭


“多挣一分是一分”

陈升真回忆,当天下午四点左右,他得知,张某详驾驶的皮卡“出事了”,便骑着摩托车赶往现场。公路边上,躺着三位女工,“其中两人还有一些生命迹象,另外一个好像已经死亡了”,陈升真扫了一眼,妻子杨玉凤不在其中。

陈升真向山崖下方走去,看到了躺在树桩旁边的杨玉凤,她的手臂被医护人员打上了绷带。陈升真和救援人员一起,将杨玉凤抬到公路边。“痛!”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杨玉凤重复喊了好几次。随后,杨玉凤被抬上救护车,送到太湖县人民医院。

其他12名女工,没有杨玉凤的“幸运”。

张爱英是最先被抬上来的三位女工之一,也是陈升真口中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那一位。刘耀洪赶到现场时,看到张爱英的丈夫聂宏斌和大儿子正在抱着她的遗体哭。刘耀洪说,聂宏斌在崖下发现张爱英后,曾尝试对张爱英进行人工呼吸,“但根本掰不开她的嘴”。

张爱英58岁,算是茶场女工中年岁比较大的人。一年中,张爱英大概有8个月都在打零工 ,一年下来能有一万多元的收入,张某详的茶场,是她最常去的打零工的地方。刘耀洪告诉深一度记者,张爱英并不是因为家里经济压力大才去茶场打零工的,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收入不错。明年正月,张爱英的小儿子就要举行婚礼。

大儿子的孩子跟着张爱英夫妻俩生活,照顾孩子、做家务、打零工,这些琐事塞满了张爱英的生活。几年前,聂宏斌和张爱英夫妻俩还承包了村里的环卫工作,“挺辛苦的,两个人每天早起晚睡”,刘耀洪说,张爱英的小儿子一直不支持父母做这些工作,想让他们多休息。但张爱英闲不下来,“多挣一分是一分嘛”,她常常这样说。不做环卫工作后,“闲不住”的张爱英又成为了茶场的女工。

作为同村的亲戚,刘耀洪不止一次劝说过张爱英,坐皮卡走山路不安全,不要再去茶场了。但小儿子和刘耀洪的劝说从未奏效,张爱英说,自己“闲下来一分钟都不行”。

通常早晨四点多,天还没大亮,张爱英便起床,洗衣服、做饭……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后,张爱英带上中午饭出门。这时,丈夫聂宏斌总会起来,目送妻子离开家门。

如果那辆皮卡车没有把她带入悬崖,那天下午,张爱英会比往常早一点回到龙湾村的家里,继续操持家务,照顾家人。

但皮卡车没能载着她们返回村庄,12名茶场女工,在这场皮卡车坠崖事故中离世。

(文中除阳春霞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