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63岁的文盲老奶奶扎丽法·简(Zareefa Jan)说,自己是个多产的诗人时,她是认真的。



她的诗歌手稿没有人看得懂,除了她自己,

一张张凌乱粗糙的纸上,是排得整齐的圆圈,形状略有差别,空隙或大或小,重复圈数不定。

这些都是诗,她说,这是我用自创的圆圈语写的。



年轻的时候,没人想过扎丽法会和诗歌有联系。

扎丽法住在克什米尔北部的波什瓦里村,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村庄,消息闭塞,文化凋敝,艺术似乎不属于这里。



繁重的务农生活才是村庄的基调,因为家穷,扎丽法没有被送去上过学,也完全不识字。

从小,她的生活被种地、拾柴、挑水占满,她看过其他小孩念书,自己默不作声。

成年后,她早早结婚,婚后生活奉献给孩子和丈夫,仍然是种地、拾柴、挑水,还有做家务。



于她而言,这样的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对,

至少,这里所有女人都是这样活着的。

但在30岁那年的一天,一切改变了。

一个平常的清晨,扎丽法去附近的小溪打水。她抱着水罐,走入密林,看着阳光穿透层层树叶,听到溪流奔腾潺潺作响。



水罐掉了下来,她进入一种恍惚状态。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一首抒情诗从我嘴里念出来。”扎丽法在当地媒体的采访中说。



这首诗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世人告诉我,人为自己而活,我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

我青春已逝,知万物非永恒,

那便走吧,我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

扎丽法想出的这首诗是Gazal,一种源自阿拉伯诗的诗歌体裁,主题和爱情、渴望与失去有关。



扎丽法说,在那次打水之前,她从没读过Gazal诗,也完全没看过书。但凭着一种莫名的激情,她脱口成诗,仿佛换了一个人。

自那之后,她成为一名不识字的农村诗人。

扎丽法依然和以前一样干活,但每天干活时,她心里想的都是诗歌。



受当地流行的伊斯兰苏菲派的神秘主义影响,她作的诗歌浪漫梦幻,也有些晦涩难懂。

有的描述爱情:

“我将爱情放在心上,躺在吊床配酒喝”

有的探讨人生态度:

“想想你自己,为何如此急切;

记得!别忘了说出真相之名”



有的讲述自我存在:

“在衰微的青春里,沉湎于酒,我为自己的存在所累;

这世界瞬息即变,年华已去,我将在来世寻求慰藉,

我为自己的存在所累。”

大多数诗都关于世事无常,时光易逝:

“我没有毁掉青春,因为烈火滋养着我;

这万变的世界里,青春本是脆弱虚无。”



因为不会写字,扎丽法想出诗歌后,都一遍遍默念,记在脑子里。

但她的记忆也是有限的,早年写的大部分诗歌都被她遗忘了。

在村子里,写诗这个爱好她不敢和别人说,怕大家笑话,等她创作了好些年后,才敢和丈夫、孩子们说。

出乎她意料的是,家人们都非常支持,他们鼓励她把诗歌记录下来。



扎丽法创作的是克什米尔语的诗,哪怕在克什米尔,用这种语言的人也越来越少,孩子们在学校里学的都是英语和乌尔都语。

最开始,是大女儿库尔瑟姆(Kulsum)帮她把口述的诗写在纸上,但她懂的克什米尔语太少,写出来的诗都毫无韵味。



接着,家人们买来录音机,让扎丽法把诗歌录在磁带上。但她觉得这种方式很让她紧张,而且她经常在田间地头想出诗,不可能随身携带录音机。

“每次我想出诗歌时,我不可能总是找到孩子,在他们耳边低语诗句。”扎丽法说,“不管是录音还是写纸上都不行。”



渐渐的,她想出另外一个主意。

她不会写字,但她可以涂鸦,每当她有想法时,就在纸上或手上记录下想到的东西。如果诗里有一个苹果作为单词,她就画一个苹果,如果有一个爱心,她就画一颗心。

之后,只要大女儿有时间,扎丽法就让她翻译这些“象形文字”,让她用传统语言写下来。



就这样记录了一段时间,她们遇到另一个问题:扎丽法画的画让人看不懂。

“我实在是个文盲,以前就没拿过笔,所以我画出来的更像一堆形状大小不同的圆圈。比如说,哪怕我画一个香蕉,它看起来也是圆形的!”

但这些奇怪的圆圈仍然很有用,当扎丽法看到它们时,它们能帮她回忆起当初写的是什么诗句。



然而,三年前,随着大女儿突然离世,这样的记录停止了。

很长一段时间,扎丽法陷在悲伤中,没有记任何诗歌。

但她仍然有创作诗歌的欲望,不如说更加强烈,于是,她决定自己记录诗歌,用圆圈写作。



扎丽法写的仍然是克什米尔语的诗,她给每种圆圈配上不同音节,光看圆圈,能够读出她写下的诗。

有的圆圈代表“啊”,有的代表“哦”,这个60岁的文盲老奶奶,硬生生创造出一套克什米尔语音节表来创作诗歌!



三年来,扎丽法不断改进这套圆圈语,赋予它们只有她能看懂的意思和音调。

她用圆圈语写了300多首诗,零零散散地夹在书本里,家中到处都是。



家人们把她写的手稿给人们看后,大家都惊呆了,电视台闻风来采访老人,很快,整个克什米尔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很多专家认为,扎丽法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自己创造书写文字,来保存作品的诗人。



“作为一名教诗的老师和读诗的学生,我从来没在诗歌界听说过这种诗。”乌尔都语教师塞拉·安萨里(Seraj Ansari)说,“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就是世界上第一个这么做的诗人。”

当地文化和科学基金会的会长沙巴茨·巴里(Shahbaaz Bari)来拜访扎丽法,认为老人虽然不识字,但艺术水平远超文化界的有识之人。



“要我说,不光是在克什米尔,在整个印度文学界,扎丽法的作品都是很独特的。她的独特来自于她的文字,当文字变成诗歌后,似乎有一种神性的揭露。”

巴里让扎丽法当上基金会的副会长,还帮助她出版诗歌集,一面是圆圈语,一面是克什米尔语。



学校、电视节目、电台,甚至政府机构,都邀请扎丽法去演讲,传授写作经验,老人成为文化名人。

但扎丽法的儿子说,人们对她的攻击也不少,他们不相信她是用圆圈写作的,质疑她记得所有的诗歌,只是假装对着圆圈语念出来。



对此,著名的苏菲派诗人阿布·帕瓦纳(Ab Parwana)为她鸣不平。

“世界上没有诗人能记住他们写的所有作品。在我一生中,从未听说过哪个诗人能记得自己的整本诗集。扎丽法是一位神秘主义诗人,在神秘主义中,一切皆有可能。”



现在,有很多人愿意让扎丽法的助手,帮她记录诗歌。

但老人说,她用圆圈语就足够了,她对这个书写方式很满意。



虽然已经63岁,但扎丽法的创作欲望仍很旺盛,能够脱口成诗。

关于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她有一句诗性的回答:

“我已明白世间众生都将品尝死亡圣水,所以,人们应该在生前留下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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