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BAT的造富神话镀金,期权激励曾是互联网打工人走向富裕的船票。不过随着快速增长的红利期已过,监管暴风降临、境外上市收紧、二级市场股价跳水,中国互联网公司里发生的期权故事,正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期权变现的动荡中,折射着市场环境、互联网公司发展的困境,催使打工人更理性看待“期权豪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豹变(ID:baobiannews),作者:陈杨园,编辑:邢昀,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互联网公司快速发展的十多年里,期权是公司绑定员工利益、调动大家积极性最有效的工具。
日活月活攀升、产品不断迭代,效率至上,公司估值翻倍,批量上市。昔日BAT敲钟背后,都伴随着各种“造富”传说。期权激励如同一张张“造富船票”,员工与公司走向共同富裕。
如今,浪头急转。监管趋严,红利殆尽,二级市场上中概股们股价跳水,面临重新估值,期权“潜水”的现象也重新出现。不少站在上市门口的公司被按下暂停键,只能等待。员工们对“期权”的看法开始分化。
选期权,还是选现金?
对于互联网员工来说,这个入职、调薪、发年终奖时都有可能面对的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格外考验判断力。
在苦于房、车压力,加班奔波的打工人眼中,期权仍能给人以财富增值的憧憬,但是对期权的盲目“信仰”正在慢慢退去。
1. 万一等来上市了呢?
今年4月,刘嘉在字节跳动获得了6万年终奖金,公司通知年终奖能以每股126美元的价格购买期权时,她第一时间选择了“all in”。
处于创业期的公司,习惯用期权将员工和公司深度绑定。而过去互联网公司飞速发展,放大了期权的财富效应,大厂人对于财富的期待不仅体现在月薪、年终奖上,更体现在手里有多少期权。
除了入职时部分岗位会有期权选项,不少公司在年终奖、调薪时都可以匹配一定的期权数量。
刘嘉入职的时候没有期权,年终奖兑换的机会她决定把握住,“不买很可惜”。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公司前景的信心,而她身边大部分不着急用钱的同事也都选择了“all in”。
在刘嘉看来,“参考市场上的一些公司,我们都相信字节上市的价格一定不会低于这个数字。”
彼时上市两月左右的快手,股价最高达到400港币每股,对标下来,字节内部不少员工对于期权行权后可变现空间非常乐观。
不过市场的风向很快发生变化,互联网平台面临着反垄断、信息安全审查等多重监管压力,二级市场上股价大幅度跳水。过去畅通的境外上市渠道开始收窄,蚂蚁IPO被叫停,网易云音乐、Soul、哈啰出行、小红书等纷纷暂停赴美上市,境外上市的难度正在不断被拉高。
在上市传闻不断,但仍在等待状态的公司里,关于期权的态度开始分化,信心与焦虑交织,有人坚定不移,有人躁动不安。
同在字节的汪洋已经从焦虑到麻木走过了一个轮回。2016年加入字节时,汪洋在薪资包(期权+现金)里选择了期权比例更高。
彼时吃到移动互联网红利的一波公司成长为独角兽,去到一家计划上市的公司,拿好一波期权,一度是许多人看好的跳槽方向,一轮轮上市高潮将这种情绪推向了顶峰。
同为独角兽的美团、拼多多、快手已经上市,而字节跳动却只有一波又一波的上市传闻。漫长的等待,经历许多次“狼来了”后,汪洋才按捺住了对上市的热切期盼,“经常是别人发个链接告诉我,你们要上市了,然后再一看,就是公司辟谣了。”
“在公司辛苦工作多年,肯定是希望能有更好的收获的。”汪洋说,字节宣布不符合上市条件时,他会感到一些失望,但是只能告诉自己,“上市这种事情不是员工的情绪可以推动的。”
刘嘉对公司暂时无法上市并不着急,每年两次的调薪都有兑换期权的机会,她还有继续购入的想法,近几年里,她对买入期权的欲望远大于其他投资方式。在她看来,也并没有更好的投资机会,期权是自己能搏一把的唯一筹码。
“万一等来上市了呢?”总有人忍不住这样想。
BAT早年上市的造富神话,让无数打工人看到一条实现阶层跃迁的通道。即便小红书暂停了赴美IPO计划,社交平台上,仍然有人在对比offer时为小红书的期权心动,认为“小红书的吸引力主要在于未来上市想象空间。”
赖兴认识一些去到创业公司的程序员,为的就是押中一家未来的上市公司。在大部分互联网创业公司里,优质的产品经理、技术骨干都是稀缺资源,加盟一家创业公司,往往能带给他们丰厚的期权或股权。他们相信,总有上市公司要从创业公司开始做起,BAT早期员工讲述“一夜暴富”故事的时刻,他们也能胜任。
作为一个大厂经历颇丰的产品经理,赖兴也选择加入了一家初创的社交平台。跟《豹变》沟通时,他的公司刚刚获得了一家互联网大厂的投资,保持着不错的势头。尽管离上市还很远,但他不缺乏“赌一把”的勇气。
有期权但等不来上市的公司比比皆是,但赖兴无意听这类渲染,他只说:“高风险高回报”。
2. 不能上市、破发,关于期权的幻想开始破灭
期权价值跌落的速度快得超出李建的想象。
他是一家在线教育公司的高管,2018年,这条赛道刚加速时他选择进入,入职和每次调薪都获得了公司以“白菜价”匹配给他的期权。
今年年初,他所在的公司不断传出上市消息,估值超过百亿美元。这些期权原本将带给他极为可观的收入。但变现“前夜”,一则“教育培训机构不得上市”的政策让他手中的期权价值瞬间灰飞烟灭。
字节跳动、小红书、网易云音乐这些公司里,手拿期权的员工们更多是焦灼等待,而在线教育公司的上市之路直接被阻断。
“没有人知道这些期权的未来。”公司正全力想转型的方向,李建很清楚这不是讨论期权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事们甚至无人提起。
不过,这已不是李建在期权面前第一次受挫。之前他所在的互联网公司也有匹配期权,虽然公司成功上市,但想象中的增值并未到来。李建没有预料到,公司在上市时进行了合股,“就像当年最极端的有优酷的18普通股合成1ADS,这种合股下来期权价值其实就大幅缩水了。”
合股并不少见。2018年蘑菇街上市后,每股ADS代表25股A类普通股,合股导致员工期权被大量稀释,“1000万变40万”,引发老员工不满。
更糟糕的是,合股上市后这家公司的股票一路下跌,跌破了发行价,等到李建能行权时,到手的收益已经非常少。
为了绑定员工,大部分公司对期权都会有4年归属期的限制,员工匹配到的期权往往以每年25%的形式完成归属,满四年才能获得全部期权。而部分公司上市后还会有一个较长的解禁期限制,比如拼多多,默认再锁定三年。
李建没等到手里的期权全部行权就离开了上家公司,入职在线教育公司时,他主动提出了多要一些现金。
跌破发行价的尴尬正在越来越多互联网公司中上演。互联网红利日益消失,从前的增量市场正在转变为存量市场,很难再给大部分公司带来业务普遍飞速增长的繁荣。这些曾因风口被广泛看好的公司,一级市场的高估值很多时候已透支了未来可能的业绩,来到二级市场时溢价空间所剩无几,甚至面临着挤水分、估值倒挂的尴尬。
这也意味着,即使成功上市,并不意味着期权的最终胜利来临。
Wind数据显示,2019年初至今,有近100家中国企业在美股上市,截至8月25日,有七成企业已跌破发行价,大家所熟悉的水滴公司、斗鱼、雾芯科技、每日优鲜,跌幅都在60%以上。
而随着股价下跌,很多期权的行权价格甚至高于目前股价,期权处于“潜水”状态,变得一文不值。
2001年互联网泡沫破灭、2008年金融危机时,硅谷不少科技公司的股价下行,都出现过期权“潜水”,那时候的期权失去激励作用,甚至激化了员工矛盾,最终不少公司选择用更低行权价的期权进行了一轮置换。
已经换了工作的张晋,想起2020年11月的蛋壳,暴雷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在那之前,他已经在蛋壳工作了三年,对公司的发展很有信心,2020年1月蛋壳上市时,他还因为高管评级获得了期权奖励。
前来退租的用户包围蛋壳楼下时,他被拖欠的工资没了着落,还差一年才能够交易的期权也跌到了谷底,看不到一点儿希望。“没到手就跌没了,原本可以是一辆宝马。”张晋遗憾地调侃道,从2020年登陆纽交所的中国第一股到摘牌退市,蛋壳只用了445天。
有些时候,期权只是假装来了一趟。
3. 现金为王?打工人被迫清醒
一个趋势是,年轻人在跳槽时对待期权的态度越来越谨慎了。
“现金为王”成为脉脉上许多offer分析贴下最常出现的观点。一个评论写道:“互联网野蛮增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无论是股权还是期权都不可能再复制一翻十的场景。”关于期权一夜暴富的梦想,正在逐渐降温。
互联网公司们遭遇的上市受挫、股价低于预期,被求职者看在眼里,期权意味着员工要和公司高度捆绑,共同承担企业经营、市场及政策的风险,而在如今的市场环境下,对风险的恐惧已远盖过对收益的乐观。
HR给的期权估值已不再被信任,无论是蚂蚁、字节、小红书、喜马拉雅,还是哈啰、网易云等,大部分的求职者都认为自己谈薪时,公司给出的期权价格已高于未来的二级市场价。薪资包里的期权花言巧语,远没有现金经得起检验。与公司绑定四年、甚至更久才能获得全部期权的限制,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归根究底,互联网的大风大浪里,如今已很难看清楚,一家公司能不能在四年内“不翻船”。
王岳所在的公司上市不久就跌破了发行价,他手中的期权价值正随着股价不断试探底线。他拿期权的原因是入职时薪资到了一定范围,必须要包含一部分期权,没有选择的空间。这是许多互联网大厂用期权包装“薪资包”,减少现金投入并绑定员工的通用方式。
“要期权是有风险的,如果不看好一家公司,可以不去要这份offer。”王岳觉得,再跳槽时他仍然可能会适当选择部分期权,他相信成熟一点的公司,期权基本还是能够抵上现金等值部分,但期权的增值机会在他看来的确变小了,考虑现金的比例必然会增加。
曾对期权寄予厚望的打工人也在被迫清醒。
李建一位朋友所在的公司,两个多月前刚上市,当时大家特意吃饭庆祝,朋友在吃饭时告诉他们,自己打算躺平休息一段时间。没想到,信息安全审查的监管风暴降临,中概股普跌,那位朋友只好又踏踏实实上班了。
51猎头联合创始人兼COO朱聚鹏在多年HR及猎头工作经历中接触了不少候选人,在他看来,期权一夜暴富是极小概率的事情,大多数候选人对期权的心态都更像是投资。只不过,他建议许多员工在上市之外,也可以将公司回购、老股转让、并购等作为期权投资的终结点,提前实现期权变现。
对期权的盲目信仰正在逐渐退去,但对打工人来说,改善生活的期望和渴求仍在。
刘嘉正在提前管控自己对期权收益的预期,“我把它当作一种理财,因为我也不懂基金股票、或其他理财方式,觉得在公司买期权应该是比较保险、稳赚的一笔投资,比存在银行好。”刘嘉总结道,“可以赚得少,但肯定不能亏。”
“会亏吗?”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了,又回答自己:“应该……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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