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作者:章程,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八月十五日下午,我的某个家族群解散了。
从我爸那边得知这一消息后,很畅快。虽然因事先退了群,我没能有幸亲眼见证它的“解体”。但这一切的导火索,却来自我。这件事的始末,说来也不复杂。但要说新仇,总免不了要叙旧恨,后者难三言两语说尽。且说前者。
我妈把我写的那篇宣传自己新书的文章《终于,书出来了》,转发到家族群。某亲戚,在群里几年来不吭一声,偏偏在这时候,附上一句:“神舟大地居然有父母生养了这么一个活宝。”
第二日,含沙射影更甚,用语较之前日,更为恶劣。我爸说,你要不直接退群吧。我说,不,我要先骂了再退。他一直自诩知识分子,读书人,我只能借彼之矛。平日里,他满口“唯有读书高”,殊不知读书就是一张皮,败絮也能塞到其中。
于是,骂了回去。
早先读王朔《致女儿书》,里面有句:“崩溃就是想起了以前的历次崩溃。”诚然如此。我看到这位亲戚的话,所有的童年阴影全回来了,一度手都发颤。小时候,他不遗余力地三百六十度打击我,而我没法回嘴,甚至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而羞愧。那种屈辱感是我梦魇。有时,半夜被噩梦吓醒,其中就有这人。能活下来都是侥幸。高考考砸后,他训完我,下楼,和我爸说,上去看下他会不会跳楼。
在如何对待他的问题上,我和我妈起过无数争执,典型对话如下:
我妈:他这人性格就是这样,心肠还是好的。
我:心肠好就不能害人?多少控制欲,借着“我这是为你好”之名。况且,一开口就不说人话的人,心能好到哪去。人心又不是唱戏,非坏即好。
我妈:小时候,他在让你上珠心算班这类的事情上,还是帮了不少忙。
我: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要总混作一谈。一个人做的好,不要拿来抵消他做的恶。也不要总拿温情,去消解残酷。
我妈:你可以选择别去听他的话,别去理。
我:人生百年,为何不让耳根清净一些。
我爸妈历来奉行宽恕之道,天性谨慎,一辈子怕这怕那,不与人起争执。性格上的温顺,未必是好事,多数时候是怯懦。讽刺的是,历来不以恶抗恶的他俩,却最被这“恶”所看不起。这位丝毫不知边界感为何的亲戚,当年曾极力阻挠我爸妈的婚姻。
每个人都多少有点控制欲,但我从没见到过一个人身上的控制欲扭曲如他这般。当我稍懂一点人性后,我知道人越是受压抑,越是会将自身的挫败转化为攻击性和控制欲,转化为对权力的着迷。而权力在日常里最多的体现,就是话语。所以,总有人不止满足于当一家之爹,还要去当别人的“爹”,教人怎么想,怎么做。并在当“爹”的过程中,得到他们贫乏而卑劣的快感。所有人要向着他,否则他在精神上就要撒癔症。
我甚至觉得他就像小波《红拂夜奔》里的虬髯公——由被损害的欲望导致的压抑,让样貌都变了形。
二
小学四年级,我爸得病后,我就彻底坠入到了深渊里。
我妈要照料我爸,没空管我,我只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的这位亲戚,作为我们小学的校长,逢人就说我堕落,成绩变得出奇差。那时,我的心脏还不够强大。他的每一句冷嘲热讽啊,都把我击到粉碎。
至少在我身上,早熟,就是一夜间的事。羞耻感,恐惧,以及焦虑不安,轮番占领我。我也开始明白什么叫世态炎凉。我每天必须记下那些伤害我的事,不然会窒息。那些碎片,我把它们一块块粘好。那厚厚一本日记,后来被我扔了,因为我爸在我五六年级时突然发现了它,他大哭,觉得对不起我。我之所以扔了,是因为想让记忆滚蛋,也不想被人同情。但不代表和解了。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写过一个走钢丝者的故事:“走钢丝者开始他的表演。等他走到一半时,一个像丑角似的人跳了出来,快步地超过第一个表演者。令大家瞠目结舌的可怕的事发生了,一个表演者从钢丝上坠落了下来。跌得皮开肉绽,可是还没死去。”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走钢丝者,而有人就是那个丑角。但凡知道有目光期盼我摔下去,我甚至会自我施虐般地想:那我就摔下去吧,摔得粉碎,摔到符合你的预期。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很难说出那些梦魇般缠绕着我的事件。一旦开始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完整句子,因为总被难以自抑的哭打断。花很久,才能勉力说完。我并非从正常环境里成长起来,时常渴望拥有普通安稳的环境,但知道自己没有。而且,我也没有任何可堕落颓废的自由。
以前常会想,不如就这样毁掉吧。生活啊,也没多大意思。
三
退群后,我爸和我说,我表弟也开始在群里骂这亲戚。
于是,我发微信鼓励他。他和我说,这亲戚害他得了躁郁症很多年。本想自己扛住,但愣是没扛住,只能开始吃药,吃了大半年,才感觉好一点。我听完,非常难受。我和他说,我也有焦虑症,为了我们的心理健康,管他亲戚不亲戚,该骂傻逼,就骂傻逼。
及至晚上,我爸和我说,这群被解散了。因为你另一位亲戚,还助纣为虐,讥讽你表弟,场面逐渐失控,你表哥就把整个群都解散了。值得高兴的是,我表弟也终于去抗争了,也做了这行将就木的伦常里的叛才。敢于直面真实,便是治好病症的第一步。选择不原谅,是我们本该就有的权利。这群的解散,颇有象征意味,就像倒掉的雷峰塔。
对那些早已死掉却还要强装成“活”样的东西,不要抱任何同情,就该摧枯拉朽地破坏干净,让它们化作一堆瓦砾。
结清旧账,开辟新路。
从我自身的经验上,我真的深刻理解了:家不过是社会的缩影。
之所以是缩影,是因为诺大一个群,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头大象把空间占据得死死的,却都不去质疑其合理性,沉默得可怕。但能保持沉默,而不去和稀泥,不去顾左右而言他,不去把出头鸟再打下去,还算不错了。最可悲的是像我表弟的父母那样,自我欺瞒,非要把仇人视为恩主,对真正导致一地鸡毛的“恶因”视而不见,不敢说,也不敢想。人要是活在妄念和虚假里,就不会有人性。
我现在厌倦了维持着表面和平内里早已一团乱絮的关系。任何关系,如果有一方总在投石下井,总让好人受苦,那就是狗屁,可以当断则断。
今年六月的某天,我在看完电影资料馆看完《切腹》后,在豆瓣上记下很长的一段话:预感这是将影响自己很久的一次观影体验,必须记录下此刻的心情。我原本以为津云半四郎会在说完己事后,以切腹来证明自己的勇气。但那样一种结局,太憋屈了。没想到他大笑武士道只是个门面,来了一场大开杀戒。这杀戮,真痛快。我们被庞然大物压着,它太巨大了,能消化掉所有的反抗。我们注定要失败的,不管是生活,还是某些无法言说的压抑。但如何去活,关乎一个人何以能称之为人。日光之下的所有事,何尝不如是。我必须反思自己目前的生活,以及我面对那些我厌恶至极的事时的态度。
这三年来,自己身上确有了一些堪称好的转变,譬如活得更自由,对生活更有底气了一些,会表达情绪而不再胆怯和谨小慎微,能真正去追求内心喜爱的事物并不再介意他人目光。最近,看到有位孩子留下的三纸遗书,特别心碎。如果能早点有人和她说这一切不是她的错,就是这世界错了,她的情绪和感受不可能错,并和他一起骂骂父母,或许能救人于一念。这些话,也是小时候的我,希望有人对我说的。
我爸说,那人估计要气好一阵了,此前从没有人敢骂他,所有人都对他唯唯诺诺,即便心里极度不满。
让他怨恨去,我不宽恕。
活该。
最末
放张近照,以证明我没被打败。
另,我的新书《我还未读懂漫山白雪》已是预售最后一周。以及,我最近录制了B站视频《花了三年,我写了一本什么样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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