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中国选手全红婵在颁奖仪式上 图据新华社
作为一个地级市体校，自1956年办校来，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以下简称“湛体”）获得了国内外各级比赛的400多枚金牌，还培养出了世界跳水冠军陈丽霞、世界帆板冠军张小冬等。广东省“最差”体校是如何走出一个个跳水冠军？在全红婵启蒙教练陈华明眼中，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自有其师承在，跳水人才选拔和启蒙培养是湛体走出一个个跳水冠军的制胜法宝。
建校之初面积只有20亩
一年只能训练7个月
从11岁进入湛体学习，13岁输送到北京八一跳水队，24岁再转业回湛体当教练至今，今年61岁的陈华明见证了湛江体校乃至中国跳水从无到有的发展史。
▲陈华明
陈华明师从第一届国家跳水队队员杜度、湛金华。1970年，新中国第一届国家跳水队成立，八一队队长王发成担任中国跳水队第一任领队，年轻的钟少珍、杜度、湛金华等八一队选手以及散落在全国各地的选手成为国字号第一批运动员。3年后，陈华明也进入八一跳水队，师从杜度、湛金华二人。据陈华明回忆，“六七十年代，条件艰苦。跳水队没有自己的训练场地，只能借用游泳队的场地。”受限于条件，队员们练习1米板的时候就不能练3米板。”当时的队员之一、也是中国第一位亚运冠军钟少珍后来回忆道，“国家队甚至没有跳板，仅有的两块跳板是从上海队借的，当时还打了借条。”
在八一跳水队训练11年后，1984年，陈华明转业回到母校湛江体校任教。当时的湛体还叫湛江市中心业余体育学校，在湛江市区占地面积只有22亩。在陈华明眼中，“湛体可以说是全省最差的。如今，湛体通过以地换地迁到远离市中心的湛江章麻区，才慢慢扩建到了160亩。”
▲六七十年代的广东跳水 受访者供图
面积的扩大显然还不够。陈华明表示，湛江市位处粤西，在GDP全国排名靠前的广东省中仍属于经济欠发达地区。与整个粤西的业余训练学校相比，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不管在设备上还是场地上都要陈旧一点。
“场地外观的陈旧并不会给训练带来直接的影响，但陈旧的跳板器材和露天的跳水台却会。”陈华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由于跳水台是露天的，所以湛体跳水队训练水上项目的时间被极大压缩。“湛江沿海，一到夏天会刮台风下雨，有时冬天的天气也不好，跳水队就没有办法进行水上训练，只能改为陆上辅助项目。碰到恶劣天气的时候，甚至整个冬天都没有办法训练，就用跳板在陆上辅助训练。与其他体校一年的训练量相比，我们学校跳水队只能训练7个月。”
▲湛江体育学校露天跳台训练场 受访者供图
就是在这样的露天跳台训练场地，全红婵和许多运动员每天坚持400跳，一起刻苦训练了四年。
行走乡间100多公里
深入基层小学选才
在陈华明看来，硬件的局限，只能靠选才来弥补。
湛体有着长期成熟的选才机制。与其他市区体校的招生方式不同，陈华明所在的跳水团队每年都要下到县一级甚至是广大乡镇，深入基层选拔。陈华明把这样的选拔方式形容为“大海淘沙”，唯有如此，才能挖掘到跳水的好苗子。
2014年，陈华明按例到麻章镇迈合村选才。“每学期，湛体会组织两到三次、为期两周左右的选拔活动，深入到湛江各乡镇中小学。有时候和当地教育局合作，有时候直接和学校、体育老师合作。每次选才都要跑上十几个学校。”陈华明最远去到距湛体127公里远的徐闻县，只为了挑选到跳水的好苗子。
在迈合小学，他发现了在学校操场边跳格子的全红婵，“弹跳力和爆发力都很好，目测可以跳一米六。”就这样，他把全红婵列进了选拔名单。
选才凭靠的是资深跳水教练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跳水是一项技巧项目，不像田径项目有明确的数据选拔标准。跳水选拔主要是考核学生的弹跳力和爆发力，一般是通过体型的观察、跑步的动作、跳远的协调性几个最基础的动作来考察他们适不适合跳水这个项目。”
回校后，陈华明心里一直担心全红婵不会来体校训练。在陈华明几十年的教练生涯中，他看过太多有天赋的孩子最终放弃走跳水这条路。“选拔是双向的。对于特别好的苗子，我们会一直和父母做思想工作。”陈华明跟家长解释得最多的就是运动员这个身份对孩子未来长期发展的价值。“从生理层面，运动可以促进孩子脑的发育；从长远看，很多小孩子一辈子就只能呆在乡镇，但是来体校训练让他们多了一个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机会。”陈华明表示，他们一般尽力劝说两三次，就不再强迫对方。“有的家长觉得跳水太辛苦了，也有的小孩子离不开家，这都是他们没有走进体校的原因。”
▲东京奥运会女子十米台决赛，全红婵在比赛中。图据IC photo
让陈华明感到欣慰的是，全红婵最终选择了体校。被选中的学生会有一学期的考核期，考核期过了才能正式将学籍转入体校。转入体校后，学生还不能直接进入规范化的训练。2014年年底，全红婵正式进入体校，陈华明作为主教练带了她两年，“主要以培养她的兴趣为主，经常和她做思想工作，让她把体校当家，把教练当作靠山，把跳水这项运动当成自己的事情去做。”
陈华明表示，“如果直接进入高强度的训练，会把学生都吓跑。所以在前期我们都是以引导为主。这些小孩都是被动来到体校的，我们需要引导他们对跳水的兴趣和对体校的归属感。”
比赛前三周才学完所有动作
以最小年龄赶上延期奥运会列车
由于新冠疫情奥运会延期一年，14岁的全红婵刚好达到奥运会跳水项目的最低参赛年龄。谈及全红婵的奥运夺冠之旅，启蒙教练陈华明用“天赋+努力+时运”来形容全红婵。
“一般而言，跳水运动员要达到全国水平，出成绩的周期至少要7到8年。全红婵从2014年9月正式进入湛体接受跳水训练，到2020年10月在全国跳水冠军赛暨东京奥运会、世界杯选拔赛女子单人10米台决赛中以领先亚军28分的明显优势夺金，仅仅过了6年，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陈华明感叹。
2020的10月的中国跳水冠军赛是全红婵职业生涯中参加的第一场正式大型比赛。“原本广东省队何威仪教练只是想让她露个面，为2021年8月底的全运会试试水，所以在比赛前三周，她才学完了全部的比赛动作。”
谁都没想到的是，在这一场比赛中，全红婵以黑马的姿态一骑绝尘，在三次选拔赛试跳中两次排名第一，击败了2016年里约奥运会冠军任茜和原本东京奥运会女子单人10米台的热门人选张家齐和陈芋汐。此前2019年的东京奥运会选拔赛上，张家齐、陈芋汐位居一二。
▲东京奥运会跳水女子10米台决赛全红婵夺得金牌
“奥运会跳水项目的最低参赛年龄是14岁，如果没有因疫情造成的延期，全红婵就不会有这枚东京奥运会金牌。”全红婵的夺冠之路令陈华明十分感慨，运动员除了本身苗子好，努力训练外，有时候运气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有的运动员在状态很好的时候没有比赛机会，有的运动员虽然实力很好，但是比赛期间出现伤病的比比皆是。今年东京奥运会男子单人三米栏冠军获得者谢思埸本来在上一届奥运金就有夺冠的希望，但最后还是因为伤病错过了。顺与不顺，是运动员除实力外无法决定的东西。所以我说，全红婵她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时代的脉搏上。”
虽然全红婵在选拔赛中排名第一，但奥运会参赛名单的敲定还需要教练组综合评定。“跳水队全队除全红婵，其他人都有丰富的国际大赛经验。大赛经验为零，全红婵随时会在综合评测这一关被卡掉。”陈华明表示，“每位运动员的实力都足以夺冠，但经过跳水队教练组的综合评定，还是想放一个新人出去冲一下。”
就这样，14岁的全红婵站到了东京奥运会的最高领奖台。2021年8月5日，在湛江市广电文旅局组织下，启蒙教练陈华明、郭艺以及跳水队的所有教练员和小运动员们都被邀请到市里观看全红婵的奥运直播。陈华明回忆，全红婵的决赛五跳均超常发挥，其中连续三跳拿了满分。
▲教练和运动员们观看全红婵的奥运直播
但全红婵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稳定发挥的。“此前半决赛上，全红婵的第一跳还是有点紧张的，直到第四跳才稳定下来，最后第五跳爆发后，才以83.2分的高分成功反超美国选手，以第二名顺利晋级。”从半决赛到决赛，没有参加过国际大赛的全红婵展现了良好的心理素质，“越跳越好，最后成功夺冠。那份沉稳，难得。”陈华明称，“她的发展潜质特别大。此次为了求稳，参赛选用的动作对她而言都不是难度最大的，她还有更大的实力没有发挥出来。”
抓牢启蒙训练
成才先成人
2016年，陈华明把自己的学生郭艺也“忽悠”回了湛体工作，并将自己手上的十几个学生全部交由他管理，其中包括9岁的全红婵。生于1996年的郭艺也是从湛体输送到省队的跳水运动员，郭艺表示，他本来有机会到条件更好的体校当老师，但是陈华明一句“回母校做贡献”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湛江。
▲全红婵与教练陈华明（右）合照
湛江市是全国海岸线最长的地级市。自六七十年代开始，跳水就一直是湛江的优势体育项目。从粤西小城湛江走出了太多优秀的跳水运动员，被誉为“现代跳水技术之父”的前国家跳水队总教练徐益明、广东跳水运动管理中心主任郑观志、1994年世界跳水锦标赛冠军陈丽霞、2004年雅典奥运会10米跳台双人冠军劳丽诗、2008年北京奥运会男子3米跳板冠军何冲……
在陈华明看来，湛江跳水名将辈出或许得益于湛江地区稳扎稳打的启蒙训练。“湛江这些地级市体校一般都是负责运动员的基础训练部分，进入到专业队、省队之后，才会对运动员进行专项训练。”
启蒙阶段的基础训练对于一个跳水运动员而言是极其重要的。陈华明表示，“开山走歪了，废了一个运动员的例子也是常有的。训练时，我们一般会抓运动员的动作、身姿、跳水翻腾时各个环节的合理性。在跳水过程中，有许多技术环节需要一个一个地抠。刚开始我们并不会要求他们跳得多好，但是基础的动作一定要规范。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是要规规整整的才好。如果启蒙训练没有规范化，形成了错误的肌肉记忆，到时候输送到省队，想纠正也纠正不了。”
▲只有14岁的全红婵已经在国内比赛中获奖无数。图据IC photo
2020年，60岁的陈华明退休后被学校返聘，退居幕后，以老带新，帮助学校建立起跳水教练梯队。他被省队的跳水教练调侃为“培养教练专业户”，几十年来，他带出了许许多多优秀的教练员，教练员又带出了许许多多优秀的运动员，“去年我们跳水队有三位老教练退休，年轻的教练力量也慢慢补充了。虽然现在我们队里只有一位在编教练，其他人没有编制，但是年轻人都很拼，尽心尽力尽责去干，很有冲劲。”从八一到湛体，陈华明一直保持着老跳水人艰苦朴素的运动精神。
并非所有运动员都像全红婵一样幸运。据陈华明多年来的统计，“在湛体，能够被输送到省队的运动员只有10%左右，剩下的90%的学生就只能继续走文化课道路，读中专，高中，甚至读大学。”
2007年，为了解决学生的升学问题，湛体专门成立了高级中学。对于跳水队运动员而言，他们每天早上都要修文化课，下午再集中进行跳水训练，晚上还要上晚自习，学习文化课。
“没成才先成人。在湛体这一层面，训练其实不是排在第一位的，读书才是。因为将来大部分运动员都是要走上社会的，不读书怎么能行？”在陈华明近四十年的教练生涯中，他带过太多小运动员，“学生从7岁到14岁就跟着你训练，是一种缘分，不管他出不出成绩，将来走到社会上能正常发展，过得好，对我而言就是一种安慰。”
每天下午训练时，陈华明都会用手机记录下小运动员们跳水的动作，和教练员一起分析改进。这些照片视频一直留在陈华明手机里。此次去日本比赛之前，全红婵从湛体一起训练的伙伴那里得知，陈华明教练还留着她小时候的训练照片，“她兴冲冲地跑来问我要照片。可能她也没见过自己小时候训练的照片，就来看看自己以前长什么样。这样她上场前心情会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