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会离开台北也是因为过去赚的钱,都给我爸赌光了,虽然他会帮我看小孩。但现在小孩比较大了,可以比较独立了,我可以不用需要我爸,因为这样我永远脱离不了这个行业,我感觉待在台北是个无底洞,来这里是希望重新开始。但是因为疫情爆发,我真的是没办法继续……”
这是一名在台湾从事情色按摩的性工作者阿紫(化名)对BBC中文的倾诉。
今年31岁,但阿紫进入这行已经10多年了。来自贫困单亲家庭的阿紫说,国中刚毕业因为家里变故,父亲离家工作,她跟妹妹在台北为了吃饱肚子,16岁不到,一脚踏进了性产业,到现在。
2020年初,为了有新生活,阿紫跟朋友借了钱,来到台湾南部工作。她苦笑着向BBC中文说,与儿子相依为命的她,计划想要慢慢离开这行业,却因为疫情爆发,让她处境更加艰困。
事实是,台湾自5月起爆发本土疫情,计有1万多个确诊病例,700多人病逝。虽然近期疫情逐渐缓解,但在近三个月的“三级警戒”到最近的放宽政策,台湾民生经济遭受重击。特别是服务业及餐饮业等,都因为需要暂时关闭,或只能提供外卖受创惨重,爆发“倒闭潮”。
其中,这成人娱乐场所(譬如有陪侍制度的酒店,舞厅或KTV,在台湾称为“八大”或“特种行业”)受到的冲击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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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这次疫情爆发中心的万华区一处与情色产业有关,许多相关人士不愿透露病情或前往检测,也让疫情蔓延迅速。
就阿紫来说,在成人按摩店从事性交易,处境会更加边缘。因为,台湾性交易未合法化,许多性工作者被警察临检逮补,监禁,或缴不出保释金,面临牢狱之灾的处境并不罕见。阿紫坦白说,“若本身还有吸食毒品案在身,被警方查缉后,会更加麻烦。”
这些在相关行业的工作的小姐及业者告诉BBC说,基本上,在行业中的女性许多都是未婚或离婚后的单亲妈妈,常常是“上有老,下有小”,甚至兄弟姐妹的小孩都倚靠她们的收入。
也因此这场本土疫情爆发,她们说,长期的停业已令其无路可走。
“我没有老本可以吃”
在南部某大城,阿紫说她从事“半套”(台湾用语,亦即口交或手淫)性交易。一次交易约50分钟,经酒店抽成后,她可以拿到800元新台币(28美元;185元人民币)。工作时间从20:00到翌日清晨,最多一天能有五名客人交易,平均一个月上班20天。最高的月收入约在8万元新台币左右。
但是,扣除两母子的房租及生活费,加上需要清还债务,阿紫还在负债。她抱怨,麻烦的还有酒店严苛的扣钱制度,让人吃不消。
“如果不是急诊,临时请假或缺席一次,我们每次就要赔偿公司6000块。不像台北,可以说走就走,这里我的押金还在那边,走了拿不回来,还要还钱。”
“去年有次我真的发高烧,都在诊所拍照给他们了,公司还是要我上班,都不怕我发高烧是不是有可能确诊。”
视频加注文字,BBC纪录片:新冠疫情中艰难求生的性工作者
尽管如此,阿紫说,在南部的新生活临检次数少,因此,比起在台北天天跟警察玩猫抓老鼠,提心吊胆的工作,在新城市情况单纯多了,她也正慢慢计划离开这行业。
然而,随着本土疫情爆发,阿紫的计划除了全数要重新开始,而且因为无法工作,新烦恼接踵而至:这包含日日忧虑着房租,每日食物够不够喂饱小孩,甚至买不买得起卫生纸等清洁用品都是问题。
阿紫告诉BBC,还好有食物银行的提供一些食物,加上政府微薄的单亲家庭补助(阿紫先拿到1.5万元新台币),可以先撑着。
“我有拿到两笔加起来1万多的政府补助,但你问我现在是否在吃老本?我都欠债了,哪有什么老本可以吃?”
阿紫向记者发来了她在排队领救济物资的照片。她说,看到好多人跟自己一样,都因为疫情深受打击,领食物的人龙好长。但当日稍晚,阿紫同时也传来了“好消息”。阿紫说,透过当地里长协助,她也找到一个地方政府打工的机会,不无小补。
她说:“虽然疫情这样,但我有小孩其实就满足了。之前常常带他去走很多地方玩或走走,像是把我小时候的家庭,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可以跟着儿子经历了一次。”
“说实在,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女性,对小孩的期望,只希望他们人生可以快乐就好,不要像我们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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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酒店业者说林森北路从来没有这么凄凉的画面。
“我看不到隧道尽头的光”
与阿紫相似,也是很年轻的时候就进入八大产业,希望化名为“小呆瓜”的日式酒店老板娓娓道来她的甘苦谈。
“从这次疫情爆发开始到现在,大概已经两个月了,我在林森北路工作这么久,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凄凉的画面,真的就是死城,比SARS(非典、萨斯)还惨澹,我们业者跟小姐已经快活不下去了,看不到希望。”
小呆瓜说,她今年40多岁,从20几岁踏入这行业,在日殖时代便以“陪酒”林立出名的台北林森北路一带(又称七条通商圈)打滚。到后来自己开店成为老板,转眼间在这这里已经工作了20多年,自己单亲生下的女儿,也怀孕了。
女儿临盆在即,即将成为年轻祖母,小呆瓜称,自此次本土疫情爆发后,她经营的日式小酒馆,除了客人几乎绝迹之外,她每个月8万元新台币的房租,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向房东希望降店里的租金,但他跟我说,我去年都帮过你一次了,今年为何要再帮你一次?”小呆瓜在电话无奈地解释。
图像来源,SEANA
图像加注文字,台北林森北路自日治时代以来一直是台北著名的酒店街 在疫情下成为“鬼市”。
她又强调,今年本土疫情爆发,对他们是致命性的打击。根据台湾官方统计,今年5月便有10多万人失业,但这报告尚无法计算到那些“非典型”职业,譬如与性产业行业相关的人。
此外,由于此次台湾本土疫情爆发,源自于感染者到在台北市万华情色“茶店”消费,造成群聚感染,后病毒进入社区。因此,台湾大众将“性工作者”视为此次疫情的代罪羔羊,敌意不小,加上该工作原本就一直承受社会异样眼光。
同样在林森北路经营酒馆,在该行业也辗转进出20多年的好友席耶娜(Siena)同意小呆瓜的说法。在电话中,席耶娜告诉BBC,在此次本土疫情爆发的险峻情势下,收入及生活休戚与共的酒店老板及小姐都落到贫穷线下。
“过去我们每个月的营业额大概是80万左右,扣掉开销,水电房租及人事成本,大概自己可以赚到10多万,现在疫情下来,收入归零。债务却是倍数增加。”
席耶娜特别向记者说,政府虽然有纾困金或纾困贷款,但后者是与银行合作,后者只会借钱给“信用良好”个人。但是,据她几十年来观察,多数进入这行业的姐妹,许多人本身就背债或因为过去婚姻欠下的债,“哪有可能通过银行贷款的信用审核”。
小呆瓜补充说:“说实在,进入这一行的小姐背景很多都来自弱势家庭,也有人是为了还债才来工作的,大家都是混一口饭吃,现在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惨。”
图像来源,SIENA
图像加注文字,这几年来,席耶娜以资深业者身份,一直举办许多工作坊,上节目,写网志推动台湾社会暸解林森北路夜生活的历史。
彼此协助
不过,也许是多年来看到行业中的姐妹为生活所苦,有一些台北的酒店从事人员,去年刚成立了台湾首个“台北市娱乐公关经纪职业工会”,希望有工会可以一步一步保障相关从业人员的工作权益。今年台湾本土疫情爆发,工会除了协助会员向政府申请手续繁复的补助之外,她们也一起募集善心人士给予的物资及补助金发给会员:“现况是许多人连吃饭都有问题,因此彼此协助真的很重要”席耶娜说。
譬如,在林森北路“陪侍”酒店工作,同时也是工会干部的黄蛹及张川(经要求化名)向BBC说,除了物资之外,他们也向外募款,希望将善款给予需要帮助的人。两人都未满30岁,分别来自台湾两城市,各自因为不同的理由进进出出酒店工作好几年了。
她们告诉记者,虽然比起许多年长或弱势的酒店小姐或性工作者,自己比较有空间去谈判,但是酒店里面仍存在一些剥削问题,譬如当与酒店小姐合作的“经纪人”,剥削他们的工作时数或薪资,以及如何处理性侵赔偿及法律等问题,长期以来不被重视,因此工会的成立除了需要可以协助从业人员解决问题之外,也开设许多讲座,分享及教育从业人员如何维护自身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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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黄蛹及张川说目前入工会的会员有70以上;去年协助纾困近70位,今年还没有做确切的人数统计,但物资箱已经送出超过百箱。
张川则告诉BBC,之前有传出有酒店小姐被客人性侵,但因为该小姐不是“红牌”,投诉就不被经纪人或酒店严肃处理,让她十分不平。
张川批评说:“在酒店工作,已经是一个高度被客人及酒店本身‘审核价值高低’的处境,没想到连性侵,也会有‘谁遭遇的性侵比较重要’等‘价值高低’的评断。”也因此,她希望在此情况下,工会的介入,是一个保障自己权益的起点。
黄蛹则解释,曾有一位酒店小姐与丈夫离婚后,子女的监护权归于前夫,后来,前夫家庭又因经济困难,将子女交给女方家庭抚养,但不愿意将子女监护权交于女方。因此,在台湾现有的育儿补助下,尽管女方已独立照顾子女近多年,仍因为法令规定无法请领育儿补助。
黄蛹说:“目前入会的会员有70以上,去年协助纾困近70位,今年还没有做确切的人数统计,但物资箱已经送出超过百箱,工会从募款,给了150位的从业者津贴。”
两人都同意,目前经媒体披露的都还只是冰山一角,许许多多从业人士遇到的困境,在不够弹性的纾困政策规定下,台湾延烧的本土疫情,深深打击这些在政策及法律关照得到的边缘女性。
台湾疫情虽然已经趋缓,但借着这次疫情,许多问题都被凸显。除了疫情管发生的台北市特权疫苗事件,在重症医疗资源是否不够,导致长者确诊后死亡率高等等,这起疫情也将台湾贫富差距以及对于性工作污名化的议题浮现。
图像来源,SEANA
图像加注文字,酒店工会搜集许多救济物资发放给弱势工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