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郑大一附院内还留有水迹当大暴雨侵入一所超大型医院之后,提供精密诊断依据的仪器成了摆设,被污水浸泡后的贵重药品只能当垃圾扔掉。所有可以依赖的现代科技都被掐断,唯一无法改变的是,这里治病救人的职责。
从7月20日到22日,作为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一名外科医生,萧文度过了紧张而又漫长的两天一夜。断电、断水、断网之后,他和同事们尽可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维持住医院的基本运转:举着扩音器,逐层楼吼着,找回散落在外面的病人;用床垫兜住刚做完手术的病人,爬上十几层楼,把他们带回病房;连转运病人时,都是在一片漆黑中驶入隧道,没有导航,害怕错过路口,也怕遇上塌方。
在这个过程中,萧文没有什么害怕,也没有感动,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直到回到家里,洗去身上的泥泞躺在床上,看着网上传出的那些视频,他才意识到,自己经历了怎样的两天一夜。
以下内容根据萧文的讲述整理:
大厅内等待转移的患者
习惯了狼狈
转运完病人已经是22号凌晨1点多了,我累得不行,想着终于能回家了。开车到了家门口又出了意外,积水太深、看不见道路边界在哪儿,为了躲开其他泡水车,我打了把方向,一下开到了台阶下面。
等把车弄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是泥了。这两天已经习惯了这种狼狈的状态,衣服一直是湿了干、干了湿,臭得不行。到了家门口,电梯还是坏的,记不清用了多长时间爬到了16楼,加上之前在医院转运病人、物资的时候已经爬了五六趟楼,我两条腿都开始发抖。
终于洗干净身上躺下了,很累,但睡不着。在这之前,我对这场暴雨好像没什么感觉,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不停地做事,没有太多想法,也不会觉得感动或者害怕。但这时候静下来了,脑子里突然想起来很多事情。
很挂念白天在医院遇到的那个20多岁的女孩,她三年前接受了癌症治疗,效果挺好的,但现在有复发迹象。20号那天晚上,我扛着几箱盐水往楼上抬的时候,遇到了她,她帮我抬了一层。她是19号来的医院,预约了20号的磁共振,但还没轮到她,就做不了了。她后来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没地方住,我让她去东院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有那么多的ICU病人怎么样了?转运的路上,天气这么恶劣,会不会出意外?出院的病人如果找不到地方住,会不会流落街头?这批病人如果在外面有什么事,怎么办?虽然很多事情已经超出医院的能力范围,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九点了,浑身疼,家里也没有吃的。最近这段时间,我都是忙到晚上12点以后才回家,连续几天做手术到凌晨3点。妻子之前带孩子回老家过暑假,怕我老不回家,把放不住的东西都吃完。还好,前两天订的两桶纯净水存下来了,还找到15个鸡蛋,全煮了,吃了一天。
在家休息了一天,除了到处报平安,也挺担心老家的情况,老家是豫北的一个小城,也被淹了。我妈说,床浮起来了,洗衣机也从厨房漂出来了。我让他们上二楼,东西有多少算多少,人没事就行了。
终于有信号以后,看到了网上各种受灾、寻亲的消息,真的很惨,我也哭了。还看到好多当天我们转运时候的视频,你身在其中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当你走出来再看这些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度过了这样的两天。
医护们用手机照明转移病人
床垫成了转移病人的担架
原来是这样的一天
7月20日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我们给第二天安排了六七台手术,暑假很忙,这段时间医院每天有上千台手术。我从周一就开始准备和患者的谈话资料以及手术方案了,一直工作到20号凌晨,还想着,第二天可能也要熬个通宵。
回家的路上一直在下雨,我到家已经接近凌晨1点了。怕堵车,第二天早上6点我就出门了。当时的积水已经开始没脚,鞋面会沾湿。但我没觉得有什么,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
第一次感觉不对劲是下午三四点。医院里在建的那栋新大楼正在打地基,从楼上看下去,坑里的水越涨越多,慢慢地,里面的工程车都看不见了。
到了四五点,收到消息,医院里的一栋楼停电了,当时也觉得问题不大,我们医院很少停电,而且最主要的手术都在我们这栋楼,我想,无论如何这栋楼是不可能停的。到了大概6点,我们也停电了,过了一会儿水也停了。手术怎么也是不会停的吧,我正这么想着,很快有医生来通知,手术也要停了。
真正觉得事情不妙是从没有电梯开始的。这个就比较麻烦了。正常情况下,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要放到恢复室,从麻醉状态中逐渐恢复呼吸,恢复得没问题了,再由专人通过手术床运到病房。但是电梯坏掉之后,病人全被困在手术室,出不来了。
很快我们的手机也没信号了,对外电话打不通,只能接到内线电话。他们说术后的病人出不来,都积压在手术台了,医生要上手去抬病人。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值班的病房有100多个病人,我们走了患者怎么办?
后来还是去抬了。大家轮班,带着研究生、进修生,从步梯走,一爬就是十几楼。用担架是不可能的,没办法在楼梯内转弯。我们就用手术床垫,把病人放到上面,拽着垫子的四角,四到五个人一起,再有一个人负责用手机照明,把病人从二楼搬上去。当时楼道的人不是很多,也并不杂乱,十几分钟就上去了,但确实又累又热又闷。
随着停电时间的延长,开始要做更多应对,先是统计科室的病人,我们大概负责四十多个病人,有五个找不到了。他们有的去做检查,有的是去会诊,不确定在哪里,电话也联系不上。于是,从晚上10点开始,我们四五个人一组,拿着大喇叭、扩音器,去各个楼找病人。一边走一边念名字,从楼上走到楼下再到两栋楼之间的连廊。
眼前的场面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连廊上人山人海,看不清路,外面还下着雨,连廊下面的街道波浪翻滚,好像站在海边一样。到处都很嘈杂,有小孩在哭,有人在着急地抬手术病人,还有和我们一样找“失联”病人的。
我们下去的时候是五个同事,走着走着,就剩下两个人了,最后发现只剩下自己了。以前不知道,原来人挤人真的会找不到人。直到凌晨一点,我们才找到全部五个病人。
医院的药房也被水淹了,有的病人不能吃饭,但盐水、糖水得给够。平常每天都有专人配送,但现在没办法,教授带着人从一楼扛了几箱盐水爬上来。一些贵重的治疗药物的使用比较复杂,有记账、走账的问题,但紧急药物的供应一直是保障的。
这个时候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医生柜子里有饼干,但没有水。当时,我们四五个人只有一瓶500ml的矿泉水。你说让谁喝?谁也没喝。
后半夜,监护室怀孕八个月的一位护士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累,两点多突然腹痛。我们分头跑到产科找医生,又去找超声科的大夫。万幸,一切都好。
做完这些,我们就在科室里,把纸箱子压扁,铺在地上,又把休息室的床垫取下来,垫在上面,本来只能睡四个人的屋子,睡了十来个人。
应该是凌晨,ICU的病人就转移完了。同事说,那一晚,他们用呼吸气囊代替呼吸机,分组维持,每组3到5个人,每人十五分钟轮替。气囊很难捏的,捏不了20分钟,胳膊就会抬不起来。
21号早上5点,主任把我们叫起来了,他说你们得去找吃的。两个教授带着一帮人去买了,看到什么买什么。他们带回来麻椒鸡、40个包子,还有的跑了两三公里,蹚着齐腰深的水,接力带回来了10箱水。水提回来的时候,瓶子上都是泥。这是我们吃的第一顿饭。
暴雨当夜大批患者家属滞留在医院内
部分患者需要转运到其他医院
“别塌了,一定要安全到”
经历过前一晚这么严重的水灾,医院已经完全无法运转了,做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非常不容易的。
让病人全部出院,确实会涉及到很多问题。比如,那些外地来的人,他找不到车,路上又有很深的水,他该去哪呢?转诊的话,现在医院系统崩溃,他们办不了出院,这又会影响治疗和医保报销。还有一些第二天准备做手术的病人,他们眼看就要做手术了,现在让他们出院,也会不理解的。
但没办法,如果不走的话,医院里没吃没喝没电没水,出于安全考虑,只能这样。我们鼓励轻症病人出院,家不远的,让亲戚来接,回当地治疗,当时高速还没有封。另外一些人,建议他们投亲靠友。绝大多数家属都比较理解,有些,我们做了几次沟通。我们也尽力和当地医院对接,把情况告诉病人,让她去找哪个医生,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下。
后来接到通知,又要转移病人去东院区,我们就开始下楼找车,但大部分急救车都是给重症患者的。只能想办法“抢车”,我计划穿着白大褂站在路口,看见急救车就上,然后让其他人上楼拉病人,抬上车就走。
事实上,抢车根本不可能。其他科室的护士长不会让你往前靠的,好不容易抢到了,人家说,不要这样,车得拉病情更重的人。后来我们想到的办法就是,征集同事们在大雨里幸存下来的车。
车的问题解决了,转移病人最难的就是靠人力把他们从楼上运下来。楼梯里都是人,必须得排队,一边上一边下,有时候楼道里也会“堵车”。骨科的病人们会辛苦一点,很多人都走不了路。轻一点的就拄着拐杖,或者搬个凳子,下一层楼,坐下来休息一阵。从21日下午开始,整个楼道里就没有空过,来来往往都是人。
有两个男家属震惊到我了,他们把床单和被罩系在一起,一人挂上一边,让他们的妈妈坐在中间,像“搭轿子”似的,把他们的妈妈抬了下来。
我后来就是司机,开着同事的车接送病人,平常直线距离500米的路,我开了一个半小时才挪过去。不过,上了高架就顺利了,三十多公里,四十分钟就过去了。开了一辆越野车,车上一个医生配一个护士,每个病人再配一个家属,每次运2个病人。病情重一点的病人,我们会安排到他坐到副驾上,把座椅放倒,让他稍微往后躺一点。轻症病人就坐在后座,家属陪护着。
转运路上,除了感谢的话之外,当然也有不理解的,他们会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我们转移?我当时顾不了这些,就一心想着,路上别塌了、别堵了,一定要安全到。
去东院的路我走过很多次,但之前是靠导航,导航怎么说我怎么走。现在来到高架上,哪个口往哪拐,我其实也不确定,所以很专心地看路,寻找指示牌,一直是高度紧张的状态。
幸运的是,走着走着,发现了医院的救护车在前面,我就紧跟着它。后面又上来一辆救护车,它是空车,冲着我一直按喇叭,我也没办法给它让。我心想,我车上比你病人还多呢。那是个单行道,让了之后我跟丢了前面的车,找不到路就麻烦了。
一些贵重药品被雨水浸泡
躺在地上休息的患者家属
她是安全的
22号零点转移完成后,整栋楼清空了,我在家休息一天之后,就又回了河医院区。24号,开始大扫除,给病房消毒、换被褥、拖地。我所在的病区,下暴雨那天有100多名病人,加上家属四五百人,厕所弥漫着各种味道,很臭。
我主要的工作就是沾着84消毒水拖地。从早上8点忙到下午5点。这些事情原本不是医生做的,都有专门的清洁员。平常我们和病人谈话都还谈不完,我在家里也懒得不行,回家永远都是一句“我好累”,说不上两句话就睡着了,哪里会去打扫卫生。
做医生六七年了,平时一周可能工作7天,每天得盯着四五十个病人,通常只有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天。所以,这两天比平时清闲了很多,但主任也没有让我们真的闲下来,他发来了很多文献,让做一些科研。
打扫完卫生,我就去东院区看病人了,过去查房,也是想告诉病人和家属,我们并不是把你转到这边就不管了。
目前,河医院区的门诊和急诊都恢复了,但医院的病房有些还没有电,正在抢修。工作群里,每天都会更新处理进度和一些应急的细则,包括医保报销,医院也在进行协调。我本来还想着趁这两天去看看孩子的,但我们肯定很快就回归正常工作了,病房有事情马上得过来,所以还是哪也不去了。
有个好消息是,那个二十多岁癌症患者给我打电话来了,问我什么时候能来医院看病,我其实松了口气,起码知道她是安全的。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萧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