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是这么一个出色的中年男人,最近却整天蹲在桥洞里钓鱼,期间甚至还被路过的盲流揍过一次。
他每天早上六点就会出门打窝。有时驱车三十公里到最偏远的某条支流,有时也会屈居于某个简陋的桥洞——他为此扔掉了几乎所有的生意,只将谈判与投标都交给四川音乐学院毕业的秘书打理。
为了钓鱼,他长期以身犯险,专注于那些无人问津的钓位。什么地方野一点什么地方就有他,因为这事儿他还被蛇咬过——后来救回来了。
“要想钓到鱼,你就得肉身成圣,以身犯险,因为一马平川的荒原上没有灯火,风平浪静的河流里没有大鱼。别人不敢去的地方,我去,别人不敢钓的鱼,我钓。”
他讲述自己的那套钓经,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一股在KTV打妈咪屁股的干练。
常见钓位都被那帮聒噪的年轻人搞成了死位,要是在这些地方钓鱼,半小时一次断口,两小时一次停口。结果是天天都糗鱼,每天除了他人的狐臭味,几乎什么也捞不到。
“都说钓鱼就是钓心,在这些地方心就是乱的,比场子里还吵,还有什么钓意呢?”
“那些年轻人都不懂钓鱼,他们是在瞎胡闹。”他多次这样给我说过。
“他们不懂调饵跟搓饵,也不懂定饵跟粉饵,他们钓鱼是为了钓鱼,而我们钓鱼是因为我们只想钓鱼。”
为了钓鱼,他上半年甚至扛着38.8℃的高烧,在河边跟鲤鱼搏斗了一整天。后来搞得连照顾他的秘书都经期不调请了假。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很多中年人都跟他一样,对钓鱼有一种超越了本我的痴妄。
有人说,当一个中年人拿起鱼竿,淌进汹涌的水库之中,他会看见当年那个独自走向陌生城市的自己,不过那时阴翳的云雾换做了如今水库上方的艳阳高照。
当他挥竿时,当年那个跟黄牛打架,跟小贩砍价的自己又会于眼前浮现,仿佛那朵三十年前的花再次盛开。 直到上钩的刹那,所有的回忆又烟消云散。
于是他钓着钓着便泪流满面。
对于钓鱼,中年人向来有自己的玩法。
离底截杀与钓梅花早已轻车熟路,被他人称赞连竿的次数也已经不胜枚举。寻常的刺激已然无法满足中年人的欲念,钓鱼所拔高的情绪阈值让中年人无悔地走上了险路。
我曾在老家那边见过一个在风雨中垂钓的男人。亲戚说他在附近承包了三百亩地,专门搞柑橘生意。
那人就在大雨骤降的下午三点一刻伫立在水塘边,手中的鱼竿却稳如泰山。我隔着农田问他干嘛不回家,他抬头望了望我,然后吼道,这个天气正适合打一场血腥的大胜仗,或者钓一只从未见过的大鱼。
第二天我又在附近孤坟旁的水池遇见了他,我问他为什么选在这种地方钓鱼?
他说在这里打窝容易上鱼,并且这里的鱼不容易入扣。我说你不害怕吗,他笑着回答一座孤坟根本不算什么,他去年还钓到过浮尸,当时怕惊窝,到了天亮才报警。
中年人的钓鱼就是这样敢为天下先。
一切的危险与惊涛都可以为钓鱼做出让步,只要能钓上鱼,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他们也会慷慨赴死。
上了年纪的人多少会有点敌人,但中年人钓鱼的路上只有盟友。
当互为打印机耗材行业竞争对手的王总与李总,在水库的中央区域相遇,当头颅的倒影分别挥洒在对方的头颅上时,他们并不会觉得自己正与仇敌较量,他们只需互道一声钓友就能泯掉所有恩仇。
可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但即使一个钓友因为甩杆不慎勾到了高压电,被紧急送进了高干病房,另一个钓友又因为被电鱼的不法分子敲了闷棍,至今仍会在垂钓时插上导尿管,他依然没有对钓鱼抱有过半句怨言。
他说,他们这些中年人,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
他一个朋友,二十年前跟凶狠好斗的老毛子进行物理层面的商战,十年前又在广州与美国佬对某款侵权的马桶盖进行了八轮商业谈判,三年前开始做创业导师,但去年他放弃了一切荣耀,心甘情愿做一名刀尖上的垂钓者。
即便上个月因为溺水导致偏瘫,依旧每天早上坐着轮椅准时出现在钓位前下窝子。
不过令人讶异的是,他还有三个和尚钓友。他们每个周三晚上都会与他一同前往县里的高新区水库钓鱼。
“不要大惊小怪,攥上佛珠,他们是慈悲的出家人,但是拿上了鱼竿,他们也是一帮没有社保的中年人罢了,”他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