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8日,安倍晋三提前结束了在俄罗斯举行的G20峰会的行程,匆忙赶到地球另一端的阿根廷,在国际奥运会投票大会上发表他的最后申奥陈词。
彼时日本刚经历了福岛核危机,在国民心态与国际观感上都笼罩着一层阴影,重新拜相的安倍急需一次成功的奥运会,来给日本打一剂强心针。
东京申奥的竞争对手主要是西班牙的马德里和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他们虽然在城市硬件上不如东京有优势,但在民众支持率上更胜一筹。
在申奥的前一年,民众对日本举办奥运会的支持率仅有47%,即有一半多的人表示反对。
为了让更多的人支持举办奥运会,安倍对申奥团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通过一年的努力,民众支持率达到92%,一举超过马德里的91%和伊斯坦布尔的83%,终于拿下2020夏季奥运会举办权。
当申奥成功的消息传回国内时,整个日本为之沸腾。
而后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闭幕式上,东京奥运会预演通过二次元IP与体育项目结合的形式,为全世界带来了惊艳的“东京八分钟”,其中安倍晋三更是身着卡通服饰,化身超级马里奥融入整个预演的一部分,在社交网络上圈粉无数。
从安倍亲力亲为的程度不难看出,2020年东京奥运会,安倍晋三已经背水一战。
据当时日本官方估计,2020东京奥运会将吸引850万游客,并拉动1.6万亿日元的经济贡献,同时创造15万个就业机会。
安倍晋三在奥运主场馆竣工仪式上信心满满地说:“衷心祝愿在新时代、令和元年建成的新体育中心能够铭刻今后的历史”。
但历史仿佛要跟日本开一个玩笑。
2020年突发的新冠疫情,打了日本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备受期待的奥运会被延期一年。民怨沸腾之下,安倍晋三也在2020年8月黯然辞职。
在大规模活动可能让疫情形势更加严峻的背景下,日本就还要不要办以及如何办奥运会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今年3月,在日本政府、东京奥组委、东京都、国际奥委会(IOC)、国际残奥委会(IPC)多方商议之下,宣布放弃接纳海外观众,并称有可能以“无观客”的方式举办。
据日本媒体数据,此举有可能造成数百亿日元的门票和超过1500亿日元的旅游消费损失。
首相菅义伟也在想方设法安抚公众情绪:“我们的优先目标是保护日本民众的生命和健康。我们必须首先防止病毒蔓延。”
但民间反对声音从未间断。
日本律师协会联合会主席宇都宫贤治就曾大力抨击东京奥运会,认为在目前疫情下,举办如此盛大的奥运会并投入宝贵的医疗资源,人们的生命和生活将受到极大威胁。
宇都宫贤治还在网站上发起终止奥运的签名投票活动,目前已征集到了超过44万民众的参与。
▲“取消东京奥运会以保护我们的生命”的签名征集活动 来源:Change.org
很多人不理解,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日本政府还对奥运如此执着?
历史上,日本曾4次争取到举办奥运会的机会。
1940年原本应在东京举办的夏季奥运会,因侵华战争被国际奥委会取消了举办资格。
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成功,让日本成为亚洲第一个举办夏季奥运会的国家。
1972年和1998年,日本札幌和长野分别举办了冬季奥运会。
但让日本人最心心念念的,还是1964年的东京夏季奥运会。那届奥运会吹响了日本战后经济腾飞的号角,也将日本品牌推向了全世界。
更为巧合的是,为日本争到那次机会的首相,正是安倍晋三的外公——岸信介。
或许正是受家族影响,申奥成为了安倍晋三任期的一个执念。在此次申奥最终陈词中,安倍晋三描述了他10岁见证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的震撼场景,“我希望这届奥运会能够成为日本扫除15年通缩和经济下滑状况的发端。”
由于二战侵略行为被打烂的日本,在朝鲜战争中获得了美国的输血,开始恢复元气。在朝鲜战争停战后,日本经济才逐步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
日本小说家阿川弘之曾在1958年进行过一次驱车旅行,在他的小说《东北公路二千公里》中这样评价日本当时的交通状况:“我曾说过驱车旅行最好用吉普车,但在领教了连吉普车也难以顺利通行的厉害之后,我想说在日本驱车出游有必要准备水陆两用战车。”
在被阿川弘之吐槽的同一年,当时的首相岸信介帮助日本拿下了1964年奥运会的举办权,日本从此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了举办奥运会,日本启动了道路整备5年计划,预计在4年后的1962年将铺设完成一级国道的70%。同时为了举办奥运会,突击上马了首都高速公路、东名高速公路、名神高速公路、东京高架单轨电车、东京地铁等多个交通项目,并把东京市中心原本的路面拓宽并铺上混凝土。
1960年,新上台的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国民收入倍增计划”,计划在1961年-1970年十年时间内国民收入增长一倍。
在巨大的基建投入和收入增长预期之下,房地产也在疯狂崛起。1964年日本房地产市场较1961年增长了71%,房价也翻了不止一倍。
据统计,日本为了1964年的奥运会投入了1万亿日元,整个日本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GDP增长率连续3年超过10%,日本经济界把这段时间的高速发展称为“奥林匹克景气”。
▲日本GDP增长率变化数据来源:野口悠纪雄《战后日本经济史》
让全世界直观感受到日本速度的,是在奥运开幕式前正式开通的第一条新干线。
在当时,连接东京和大阪两大城市群的东海道铁路虽只占日本铁路总长的3%,却承担全国客运总量的24%和货运总量的23%,运输能力已达到极限,且每年运输量还在不断增长。
申奥成功后,如何提升运力的问题更是迫在眉睫。日本运输省设立了由专家学者组成的“日本国有铁路干线调查会”,提出了三种方案:1、在原有路线上增加一条铁轨;2、新设一条窄轨路线;3、新设一条宽轨路线。
日本国铁选择了第一种增线方案,且已开始动工,但同年日本铁道研究所一场《东京到大阪只要三个小时》的演讲改变了历史的方向。
当时欧美等主流发达国家开始构建以飞机+高速公路模式的现代交通网,铁路被普遍认为是“夕阳产业”。但这个超高速列车的构想,为日本提供了一个以不同方式体现科技实力的机会,也引起了国铁高层的注意。
最终,时任日本国铁总裁十河信二力排众议,将新干线项目推动落地,并获得了世界银行8000万美元(288亿日元)的贷款,补充额外超支的预算,赶在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前通车。
▲“梦想的超级快车”号列车在东海道新干线于1964年10月1日开通 来源:Nippon.com
新干线是当时世界最快的铁道线路,大部分线路速度达200公里/小时,原本东京大阪之间8个小时的路程被缩减到了3个小时,奥运会之后新干线一度成为了日本的标志,曾经以铁路技术为傲的欧洲也开始了对日本高铁技术的追赶。
新干线让世界对日本速度惊叹,精工表则打破了世界对日本产业的落后印象。
战后的日本经济和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广东沿海城市一样,都是从事技术门槛较低的劳动密集型加工产业,日本货在国际上一直是廉价、山寨的代名词。
日本拿下1964年奥运举办权后,指定了当时国内的一家精密仪器制造商,也是日后精工集团的前身——诹访精工社,来负责东京奥运会的官方计时。
诹访精工社在1959年秘密启动“59A计划”,研究出新一代便携式石英表,取代了原本笨拙费电的石英钟,并根据奥运的比赛和规则,研发出了36种当时最先进的测速装置,计时精度已达1/100秒。
精工集团不仅在奥运会上打败了之前长期垄断比赛计时领域的瑞士欧米茄,之后还在世界钟表市场打破了瑞士钟表几百年来的垄断。
当时将这些科技带到全世界面前的,是全球实况直播技术。
那次奥运会利用美国的“辛科姆3号”卫星,第一次实现了向世界范围的比赛实况直播,观众可以在电视机前看到运动员在赛场上大放异彩。
那一年日本赢下29枚奖牌,其中16枚金牌,当年日本女排更是横扫占据身体优势的欧美球队,关于她们夺冠的报道称她们为“东洋魔女”。
向世人展示日本健儿风采的背后,是日本人对各个电子通讯环节的技术攻关。
围绕卫星直播技术,超小型摄像机、可通话麦克风、彩色摄像机以及直升机用通讯技术等电子通讯产品都被日本企业一一落地。这些先进技术和设备的研发,激发了日本电子通讯产业的发展,也孵化出了一个电子产业强国的雏形。
当时的日本,举全国之力,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奥运会上,整个世界都惊叹于这个焕然一新的国家,当年的日本报纸把1964年称为日本的“国际化元年”。
奥运会的举办,还吸引了无数国内外企业和人才进驻东京,促进了日本经济的腾飞,带来了长达5年的“伊弉诺景气”。
在这个以日本神话中创始天神命名的景气周期里,无数日本人搬进了新家,并流传着神话中“新三神器”的说法,即汽车、空调及彩色电视机,也就是1960年代日本的“三大件”。
1964年东京奥运会落幕的4年后,日本成为世界经济第二大国。
然而57年过去,日本即将再次迎来奥运会,却面临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面对防疫质疑时,菅义伟曾提起当年这场辉煌的奥运会以振奋人心,却引发日本网友的群嘲。他们不知道让老一辈骄傲的“东洋魔女”,有的网友直言“菅义伟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在年轻人眼中,菅义伟更像是唐·吉诃德。
自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崩盘到现在,平成时代的30年几乎就是“日本失去的三十年”。日本想要沿着当年奥运成功的路径再次崛起,想要再抄一次历史的作业,可这次考卷已经换了。
当年日本还在战后百废待兴的阶段,内需正处于爆发前夜,海外市场更是一片空白,一场奥运会激发了内外两个市场的快速繁荣。
如今为了奥运会投入的大规模资金,已经难以像当年那样砸出几年的景气周期,疫情甚至让2020年日本GDP出现负增长。
2020年3月24日,安倍晋三与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确定了东京奥运会延期一年的方案。
可一年时间没能等来疫情的消散,反而等来了来势汹汹的变异病毒。6月底日本累计新冠感染人数接近80万,每日新增感染人数是去年同期的10倍。
面对汹涌的疫情,医疗系统率先“投降”。东京医师协会曾向首相菅义伟递交公开信,呼吁取消东京奥运会,并称“目前医院单是应对新冠病毒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多余的能力(去处理其他事情)。”
还有约1万名为东京奥运会提供赛场引导和赛事运营服务的志愿者,因担心疫情感染而申请退出。
离7月23日东京奥运开幕只剩下最后5天。
看看最近奥运相关的新闻,即使说不上是一塌糊涂,也已经惨不忍睹了。
7月8日,迫于疫情新增人数的上升势头,日本政府决定第四次对东京都发布紧急事态宣言,时间包含了整个奥运赛事期间,直至8月22日。
同时日本政府宣布大部分赛事,原则上以现场无观客形式举办。
7月10日,国际奥委会(IOC)公布了“东京奥运会竞技特别规则”,其中包含一项奇葩规则:进入总决赛的选手或团体如果“弃权”,将可获得银牌。
7月14日,数十名巴西奥运代表团成员,在下榻的日本酒店检测出集体感染新冠病毒。
7月16日,韩国奥运代表团在奥运村的3层阳台上挂满了韩国国旗,并贴出反日横幅。
种种政策和各方的表现,已经很难让人想象出,这会是一场成功的奥运会,现在只能期盼它能顺利办完。
这届奥运会不像是比赛,更像是渡劫。
但日本这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不禁让人深思,奥运会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于曾经经历过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老一辈来说,是充满骄傲的黄金年代;对于为了申奥拼尽全力的安倍晋三来说,是能让日本再度崛起的强心剂;对于更多被疫情改变生活的日本人来说,奥运不再是几年前他们所期待的盛会,面对眼下骑虎难下的窘境,更像是时代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1978年,邓小平到日本考察时第一次坐新干线,有人问他有什么感受,他说:“就感觉到快,有推着人跑的感觉”
奥运会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就像是新干线,无论国运是上升还是下降,都会让这个国家在自己的轨道上跑得更快。
东京奥运这列“新干线”会把日本带往何方?日本正在咬紧牙关,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