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场景,在20余年后再度上演。美国于2001年对阿富汗发动反恐战争,会合当地势力“北方联盟”分进夹击,成功肢解了自己曾暗中支持的塔利班政权,却也自此陷入战事泥淖,重蹈苏联覆辙:在经历多年耗损后,于2021年开始了正式撤军进程,塔利班毫无意外卷土重来,喀布尔政权则陷入了巨大危机。
阿富汗安全部队击毙239名塔利班成员,有平民受伤。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而细究美苏相继败走的原因,关键仍在阿富汗的地缘与政治结构上。首先阿富汗身为亚洲地缘心脏,自古是各方霸权的逐鹿场,和平向来不是常态,而是各方势力达致均衡的昙花一现。
在此境况下,阿富汗直到18世纪中叶才勉强形成脆弱的民族国家主体,却依旧难止政变、内战与外部势力入侵等干扰,长年处于中央羸弱、四方割据的政治状态。
如此局面,虽酝酿了操作代理冲突的空间,却也限制了霸权的宰制力道,诸如美苏等军事强权虽可挟千军万马而至,强制改易政府,却终究难平各处散兵游勇,更遑论遂行完全统治。
所以苏联也好、美军也罢,大国铁蹄再怎么锐利,终要被帝国坟场所消磨,化为阿富汗诸多“部落”之一,来得雄心万丈,退得灰头土脸。
眼下各方对阿富汗的预测,除了塔利班能否完全击溃喀布尔政权外,便是中国在此局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7月7日,塔利班发言人苏海尔·沙欣(Suhail Shaheen)接受《本周亚洲》(This Week in Asia)专访时表态,塔利班欢迎中国投资阿富汗重建,倘若未来中国企业与工人重返阿富汗,塔利班承诺保障相关人员安全,也不允许任何势力借道阿富汗攻击中美等外部国家。
塔利班发言人苏海尔·沙欣。图片来源:腾讯网
如此发言,既展现了塔利班对执政的高度自信,也侧写了中国在阿富汗议题上的新角色与潜力。然而尽管各界喧嚣漫天,面对阿富汗这般地缘难题,中国应当审慎布局。
中国需要一个怎样的阿富汗
中国政府援助阿富汗新冠疫苗交接仪式举行。图片来源:新华网
自2001年反恐战争后,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便给中国带来了地缘上的两难:一方面,中国虽无扩张野心,但在中美竞争日渐剧烈的时空里,于近邻处存在庞大美国驻军,仍足以构成战略安全隐忧。
另一方面,有鉴于美军与塔利班形成了某种“对冲关系”,阿富汗获得了短暂稳定,美国虽强制扶持喀布尔政权,意图宰制当地政局,却也在与塔利班的多年过招中,将麻烦留给自己,把发展契机意外送给了中国。
1993年,阿富汗遭内战席卷、战火冲天,中国驻阿使馆被迫撤离,直至2001年塔利班遭推翻,中方判断局势稳定无虞后,才派员重返喀布尔,在布满流弹伤痕的使馆中,升起了睽违8年的新国旗,沾满烟硝的旧旗则被收入博物馆,中国由此翻开在阿富汗的新扉页。
2002年起,喀布尔渐有华商聚集,来自中国的地砖、板材等建材赶上了重建需求,在阿富汗建立起庞大的客户群;喀布尔最有名的市集“鸡街”(کوچه مرغ فروشي)里,也满是来自义乌的商品,且得益于“一带一路”的陆路建设,如今货物通过火车只需10余天便可运抵阿富汗;成衣与床毯市场则几乎全是中国商品的天下,厚毯只卖1000阿富汗尼(约合150人民币),薄毯则可下杀到200阿富汗尼(30人民币),惠实价格让中国商品遍行了正自战火复苏的国度。
中国驻阿富汗大使赴华商协会慰问旅阿中国侨胞。图片来源:中国新闻网
而在2005年至2010年间,阿富汗可谓步入战后最稳定发展期,彼时在喀布尔的中餐馆多达数十家,既为中国商人一解乡愁,也招待了不少外国记者、军人、援助机构、联合国机构人员。
2010年后,塔里班渐有再起之势,“伊斯兰国”组织亦渗入阿富汗,不少“鸡街”商家出于安全考虑,已将业务转移至伊斯坦布尔等地,但中国商人依旧坚守未离,名为“一带一路中国城”(شهر چینایی کابل)的商贸中心于2020年在喀布尔正式成立,汇集了各业商家,产品由电暖炉到太阳能发电板,应有尽有。
此番美国撤军,中国外交部和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于6月19日发出通知,建议中国公民和机构加强防范和应急准备,并利用国际商业航班尽早离境。
据一位笔者接触的在阿华商透露,当地社群起初判断塔利班的短期目标应是扩大地盘,而非全然推翻喀布尔政权,凌厉攻势不出3月便会减弱,故并不急着撤离,各式商贸业务依旧进行得如火如荼。
然而即便不少华商拥有穿越火线的勇气,大型投资项目却无法这般孤注一掷。2008年中国冶金科工集团、江西铜业集团斥资约40亿美元,购得了喀布尔东南部40公里处的艾娜克铜矿(Anyak)30年开采权,是阿富汗史上最大规模的单笔投资,该矿山的铜矿蕴藏量超过1100万吨,预计将能创造8000个就业岗位,中国也将于矿区附近兴建能供电400兆瓦以上的发电厂,并建设通往塔吉克斯坦的铁路线,带动地域发展。
上述规划看似未来可期,却直至今日都未能动工,原因除了毁坏遗址争议、政府腐败等因素外,关键仍是安全局势的持续动荡,以致各方资金与计划望而却步。类似其况,同样出现在阿姆河石油项目上。
2011年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CNPC,简称中国石油)与阿富汗矿业部正式签约,获得了阿富汗北部的阿姆河盆地(Amu Darya Basin)油气开发权,该地储量约8000万桶,是阿富汗战后最大的石油开采项目。
中方将向阿富汗政府支付15%的特许权使用费和20%的税收,阿富汗则将分得70%的利润。然而探勘成效同样不彰,原因除了当地部落与政府意向不同外,更有频繁恐袭、军阀暴力勒索等事件干扰。
此外综观阿富汗的投资环境,其国内经济发展水平低下,政府对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严重不足,导致交通不便、供电不稳、运输费高昂,牵制了中国项目的投资力道。
而要改善前述劣势的前提,仍是冲突与战火的止息,方有推进基础建设的余地。如此条件,即便在美军驻扎时,都是相对奢侈的要求,更遑论是风云变色的今日。
阿富汗喀布尔被袭大学教室破烂不堪。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虽说塔利班眼下向中国释出善意,保证相关人员的安全,更承诺不将阿富汗当成大国的地缘跳板,但如此保证置于阿富汗这般“弱干强枝”的国家内,能否实现还有待检验。
塔利班更多是为展现自己的亲和形象,甩脱极端主义的包袱;至于内部安全情势,在政府军、部落军阀、恐怖组织林立的结构下,恐非塔利班自己说了算。
就眼下局势观之,即便塔利班当真无意要求立即的政权更迭,于美军撤退的真空中,其与政府军的持续交火依旧不可避免。
在此脉络下,中国于阿富汗的经济布局短期内恐难有重大突破,大使馆在积极推动“春苗计划”的同时,提醒在阿中国公民和机构务必注意安全,如非必要,请尽快离阿。虽说也有个别公民自愿留下,但过往华商们以“乡村包围城市”的营销网络已受冲击,何时能重建,恐要视情势发展而定。
而相对经济议题的且战且走,中国的边境安全乃是更为急迫的议题。虽说就理论而言,阿富汗美军撤退,卸除了中国西部一大威胁,但其前提乃是负责有序、避免真空的离去,而非眼下这般一走了之。
今年4月时,拜登曾宣布,美军将于9月11日前完全撤出,综观如今进度,驻阿美军的撤军计划已完成超过90%,北约各国的联军亦同步撤退,速度远比想象中快速。
美军驻阿富汗最高指挥官“交权”。图片来源:CCTV
日前美国和北约撤出巴格拉姆空军基地时,阿富汗政府军甚至是在美军撤离数小时后,才得知撤退消息,美国既未事先通知、也未完成交接程序。如此“甩包袱式”撤军,既是“美国优先”的残酷体现,也是奥巴马政府以降,美国收缩反恐战线、聚焦主要目标的战略延续。
虽说在保护美方外交人员考虑下,仍会有650名美军续留阿富汗,但其用意不过是妆点门面功夫。未来少了中东战场掣肘,美国势必会加重对中国的围堵力道,强化印太布局。
而自美军5月1日撤军起,塔利班便已发动多轮攻势,于阿富汗各区攻城略地,引发了周遭邻国的边境动荡。
在东北部的巴达赫尚省,已有上千名阿富汗政府军不堪塔利班强势火力,越境进入邻国塔吉克斯坦躲避;而伴随此波攻势,塔利班已抵达与中国新疆地区接壤的山区边境地带;其余诸如土库曼斯坦、伊朗边境城市,也已出现塔利班部队。
在此境况下,塔利班若要避免2001年遭孤立的梦魇重现,势必得率先向周遭大国释出善意与承诺。故其兵分多路,先是在7月7日派代表团前往伊朗德黑兰,与阿富汗政府代表展开磋商,既给了伊朗面子,也承诺不让冲突波及伊朗边境;7月8日,塔利班代表团抵达莫斯科,保证不将战线延伸至塔吉克斯坦境内,影响俄罗斯在中亚的既定利益。
而针对中国,塔利班也释出善意,除了在7月7日邀请中国前来阿富汗投资外,更保证不会让“东突厥斯坦伊斯兰运动组织”(简称“东伊运”)借道攻击中国。如此承诺若能付诸执行,当比投资邀请更有意义。
长年以来,中国在阿富汗的首要关切,便是对暴恐势力的防堵与治理,以避免新疆局势再度生乱。早年出于上述考虑,中国支持了反塔利班的北方联盟;然而伴随塔利班的自我改造,其为一扫激进与前现代形象,已逐渐分化出反美与支持极端伊斯兰两派系,前者亦对中国释出反恐合作意愿,包括取消对东伊运的庇护与训练等。故自2014年起,塔利班代表团开始了对中国的定期公开访问。
与此同时,中国也与喀布尔当局保持密切合作。在阿富汗北部巴达赫尚省附近的瓦罕走廊(Wakhan Corridor),中国协助阿富汗在此建立山地旅,以防堵“东伊运”、“伊斯兰国”等暴恐势力渗入中国,且在2016年至2018年间,中国也向阿富汗政府提供了超过7000万美元的军事援助。
如此双管齐下的围堵,一来是建立在中国从未入侵阿富汗的历史基础上,方能与政府军、塔利班同时合作;二来则是塔利班为了自身存续,对意识形态路线有所修正,才得以在反恐上与中国相契合。
未来不论何方主政阿富汗,中国的首要目标,应是维持在瓦罕走廊的反恐合作,以及确保阿富汗内部对“东伊运”等势力的不支持,方能保证边境与新疆平安。
如前所述,中国在阿富汗的利益,从来都是局势稳定,而非仿照美苏,强力扶植傀儡政权。6月3日,中国外交部长王毅主持第四次中国、阿富汗、巴基斯坦的三国外长对话,提出了包括“推动塔利班回归政治主流”等阿富汗和平和解五建议,便是要求在最小的冲突成本下,实现政权的和平转移或重组。
7月12日至16日,王毅更将出访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同时出席上合组织外长理事会会议,与阿富汗的边境问题当为会谈重点。
就地缘视角观之,阿富汗乃是“一带一路”节点之一,但中国亦深知此处的不稳与动荡,故在艾娜克铜矿、阿姆河石油项目受挫后,便未再有大规模投资项目进驻,更同时以强化中巴经济走廊的方式,绕过了阿富汗的“安全黑洞”。
而除却阿富汗的混乱,中亚各国的暴恐势力亦是建设“一带一路”的隐忧,包括中国外交官、中资企业员工、中资油气开采项目、中欧班列等,皆曾是其攻击与绑架勒索对象。
然而中国的思维终究与西方不同。面对恐袭威胁,中国虽透过上合组织、双边安全合作等机制予以围堵,却也同时辅以大规模基建与投资项目,创造当地工作岗位,盼能借此降低恐怖主义对当地人民的号召,而非发动吃力不讨好的反恐战争,或打着反恐之名推翻政权、实践地缘野心。
在中东错综复杂的地缘棋盘上,中国向来不执守一方,更不固于一子。此处之所以名为帝国坟场,是因帝国大多抱有不切实际的野心幻梦,故最终难免亡于双拳之中的紧握执念;然而中国至今在中东所为,乃是以另一种思维运作:松开掌心,水无常形,将能拥有全局山川。正因如此,面对眼下风云变幻的阿富汗,中国虽有安全需求,却注定不会成为下一个美苏,为权力欲望所障目,陷入永无止境的军事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