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楼塌了。
楼塌了并不奇怪,真正令很多中国人无法理解的是,楼塌了之后美国社会各界特别是政府部门的反应。
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一贯思路,类似事故发生之后,最要紧的是赶紧疏散周边群众,再快速展开清障和搜救作业,交通要道会保持通畅方便搜救车辆往来,至于闲杂人等,会被一条窄窄的隔离带限制在合适的距离之外——如果他们拒绝这么做,那么现场的执法力量会以比较坚决的手段来确保这一点。
而美国人在楼塌了之后的一系列操作,极大地冲击了中国人的认知。我们没有看到分秒必争的救援,没有看到大型设备的挖掘,没有看到嗓门沙哑的官员和灰头土脸的士兵……这些在中国发生重大灾难时让中国人习以为常、视之为约定俗成的配置,没有在美国人那里看到。
相反,我们看到了什么呢?我们看到了摸鱼式搜救、象征性挖掘,还看到了表演式献花、内卷式哀悼和军备竞赛式点蜡烛。
7月1日,拜登前往迈阿密建筑倒塌现场致哀,此时距事故发生已近一周(报道截图:BBC)
不少中国人很诧异,还有这种操作?这是在搜救,还是在考古?
实际上这种诧异大可不必,因为这才是美国,这就是美国,美国要不这么搞才不正常。
而造成这种社会状态的主要原因,就是美国社会无限推崇,连带着国内一些人也无限推崇的,早些年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小政府。
二
美国社会对小政府的痴迷与美国的国家形成过程息息相关,这里要谈一点美国的历史。
对美国历史有所了解的朋友都知道,美国最初是英帝国在北美大陆东部沿海地区的十三个海外领地,这十三个海外领地具有相当程度的自治权。当这些享有相当程度自治权的海外领地与英帝国本土在关于税收和地方自治议会等一系列问题上无法达成妥协时,分离主义运动就爆发了。
这十三个海外领地中的十二个自治机构在1774年合伙在费城组成了一个被后世称为大陆议会的松散机构,在对英问题上形成攻守同盟,统一协调对英关系。(佐治亚州没有参与第一次大陆会议,第二次才参加。)
第一次大陆会议上,参与者在祈祷(资料图)
需要指出的是,和美国政府官方一直以来宣传的大陆议会为了捍卫自由而同仇敌忾,并肩战斗反抗英帝国暴政这种建国神话不同,实际情况是,当时在大陆议会内各方面的态度根本就不统一——要求从英帝国治下独立和坚持继续效忠英帝国的派系相互间吵得一塌糊涂,甚至发生过因意见不合而暴力决斗的事。
12个海外领地的55名代表吵了一个多月,各地的民众争相表达自己的观点,期间甚至发生过不同派系的民众大规模械斗和谋杀等事件。可以说整个英属北美就像晋西北一样,乱成了一锅粥。
最后总算是吵出了一点结果,他们通过了一项被称为《权利宣言》的共同声明,这项声明就税收、驻军和法律问题对英帝国放出了一堆狠话,要求英国取消税收,撤离驻军。但另一方面,大陆议会还同时向英国国王递交了一份《和平请愿书》,请求英国国王的宽恕,并且表示愿意继续效忠于英国国王,并作为英帝国的一部分。
这个一团混乱且色厉内荏的大陆议会,很大程度上就是后世的美国联邦政府的前身。
可以说,美国内部无处不在的政治分裂,就源自于这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他们没有一天不处于政治分裂的状态下,以至于脱离了这种政治分裂就失去了讨论政治的能力。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政治共识是政治得以存在的基础,政治分裂是偶然现象;而美国人则刚好反过来,政治分裂才是政治得以存在的基础,政治共识才是偶然现象,就算偶尔达成共识,那也是一系列交易和妥协的结果。
这种遗传疾病追根溯源还能算到英国头上。
英国在大殖民时代有一个特点,就是对殖民地的行政管理成本极其敏感,这种敏感有时已经到了比较神经质的地步。所以为了维持一个较低的殖民成本,英帝国当时特别热衷于推动其殖民地形成自治机构,英帝国则通过关税、法律等制度建设,海军、贸易等物质基础,代理人、总督等人为因素,对殖民地进行控制。
这在降低了殖民成本的同时也导致了英帝国的海外领地和殖民地普遍具有较强的分离主义倾向,这一政治状态极为深刻地塑造了各大海外领地的社会形态和政治面貌。
再加上英帝国本土(不列颠)和殖民地之间在诸多贸易事务上具有事实上的竞争关系,对政府的疏离和排斥成了英帝国治下各大海外领地的一种社会共识而存在,这种社会共识成了美国社会对小政府极度痴迷的思想来源。
而实际上,美国在这方面还要更严重一些。
尽管美国的文宣机器极其热衷于把北美独立战争描绘成一场波澜壮阔的恢弘史诗,但实际上这场战争的具体经过颇具闹剧色彩。
当时宣布独立的北美十三州在共同抗敌问题上各怀鬼胎,因此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极为常见。当时各州自己的军队加起来有好几十万,但是它们拼凑起来交给大陆议会指挥的军队,也就是后来美国军队的前身大陆军,一开始只有十个步兵连,连专属炮兵都没有。
而这支军队名义上的总司令乔治·华盛顿本人,更是一个光杆司令。大陆军由各殖民地的部队拼凑而成,这些部队由来自各州的军官指挥,这些军官只听从本州自治机构的命令,华盛顿本人是指挥不动他们的。
要实施军事行动时,通常是华盛顿以略带哀求的口气和各州的军头们商量着办。做通思想工作了,这些军头们跟着他去打一打;要是这些军头们临时决定打道回府,华盛顿也没什么办法,并不存在军队中通常应该具备的上下级令行禁止的关系。
资料图来源:维基百科
对政治统一的排斥,在建国之初就深入美国骨髓,连独立战争都是各打各的。有趣的是,这种内在的政治分裂本身成为了美国最大的政治共识,以至于国家可以藉此维持存在。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大陆军的初阵,不是去对付英军,而是北上进攻加拿大。
因为当时对于大陆议会的分离主义分子来说,相比英帝国,他们对那些反对和英帝国开战、主张继续效忠于英帝国的效忠派更为痛恨。
需要指出的是,效忠派在当时的十三州可不是什么“一小撮”反对势力,而是广泛存在且规模庞大的社会群体。例如美国的“立国先贤”之一、《独立宣言》的起草者、头像被印在100美元钞票上的美国首任邮政局长本杰明·富兰克林,就长期在分离主义和效忠派之间左右摇摆。他的儿子威廉·富兰克林更是一位铁杆效忠派,在他彻底投入分离主义的怀抱之后,他的儿子与他断绝了关系。
分离主义分子对这些效忠派恨之入骨,用极其残酷的手段施以政治迫害,游街示众和当众毒打属于常事,私刑处死也不罕见。
分离主义分子强迫十三州民众在这个问题上选边站,没有中间地带,这导致当时十三州社会处于一种白色恐怖的氛围,不少人为了表态而不得不与亲人朋友决裂。一个康涅狄格州的效忠派如此描绘当时的情况:“邻居反对邻居,老子反对儿子,儿子反对老子,谁要是不肯把自己的剑插进亲兄弟的心窝,他就会被视为恶棍。”
当时很多效忠派逃往北方英帝国统治较为稳固的加拿大,而大陆军初阵之所以以加拿大为目标,一个很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惩戒这些逃亡的效忠派。
三
时至今日,这种攘外必先安内式的先搞死政敌再对付外敌的恶疾,依然纠缠着美国。
在过去一年多的疫情中,我们看到整个美国社会相比击退病毒,更热衷于拿病毒做文章去击退自己的政敌,从上到下莫不如是。
各级官员们把疫情视作一个攻击政敌的好机会,他们在电视上妙语连珠,机锋四起,舌灿莲花,人均辩经大师;但是在面对日益失控的疫情时,他们就如诸葛亮抨击江东大儒时所说一般,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民众也好不到哪里去,反对居家禁令,反对戴口罩,反对海滩禁令,反对交通封锁,反对疫苗,最开始还有人反对疫情这件事本身,坚信这是政府编造出来的谎言;为了反对居家禁令而上街游行示威,为了反对戴口罩而故意对着其他人咳嗽,为了反对海滩禁令而故意在海滩聚集,为了反对交通封锁而驾车冲卡,反对疫苗更是美国社会的一门显学。
反对一切,打倒一切。
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反对这一切?那也不见得,他们只不过是要借着这件事情去反对政府对社会的管制。尽管美国政府对社会的管制向来非常拙劣,但照样要反对,这是一种社会伦理。至于疫情本身的影响?病死事小,失节事大。
资料图来源:洛杉矶时报
这次迈阿密楼塌了也一样。
为什么美国社会各界忙于饱和式献花、内卷式哀悼和军备竞赛式点蜡烛?难说他们真的就对埋在瓦砾堆下的那些不知生死的陌生人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在过去一年多的疫情中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是很在乎,哪里来的闲工夫去关心其他人的命?
他们更多是要借这个机会表现自己对陌生人的生命很关心,表现自己的慈悲,表现自己的同情,目的是让人们认为自己富有同情心。
这和一个人真正具有同情心是有本质区别的。
如果他们真的像他们试图表现的那么珍视那些人的生命,为何不在搜救队伍摸鱼式救援和考古式挖掘的时候,去参与到救援工作中呢?哪怕去搬开几块砖头也好啊。
这种表现欲的目的,相当程度上是为了在美国社会无处不在的政治分裂和政治对立中,通过占据道义制高点而获得一个安全的位置。
因为选边站文化在美国立国之初就已经存在了,几百年来深入社会的骨髓,这种社会生态时刻威胁着所有人,以至于迅速找到安全的政治队形然后站进去,成了全社会的一种政治本能。而在公众场合进行表演,是站队的一种较有效的形式,表达同情心也好,反对政府对社会的管制也好,这都是传统上来说比较安全也比较符合美国社会的政治伦理的位置。
不要小看站队。在美国,站错队或者不站队的后果是什么,看看未站到反对特朗普一边的扎克伯格就明白了。
最近美国独立日,扎克伯格为了表达爱国情怀,拍了一段举着美国国旗冲浪的视频。这视频以我们外人的眼光来看属于中规中矩,但美国媒体对他没有半句好话,评论他的视频“怪异”“别扭”。
亿万富豪站错队尚且如此,何况升斗小民?
四
美国建国之后,政府对社会的掌控能力其实一直在提升,但这种政治分裂实际上与日俱增。
北美独立战争结束后,作为政治统一象征的大陆军甚至一度被解散,直到华盛顿就任总统后新成立了战争部才再度重建,重建后的大陆军只有800人。而同一时间新成立的美国政府的主要职能则是应付退伍老兵讨要军饷,至于其他权力,比如税收之类,收税本就是北美独立战争的重要导火索,当时的美国政府若是企图在全国收税,那么十三州的自治机构轻而易举就能推翻它。
这就是美国建国之初的状况,整个国家一团混乱,毫无章法,中央政府极度羸弱,形同虚设,作为政府行政权威象征的军队在战争中也没有作出过什么突出贡献。从现代视角来看,当时的美国政府究竟能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政治实体都是可疑的。
随后又是西进运动。西进运动看似为当代美国的成型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实际很大程度上进一步削弱了联邦政府的权威性并加剧了美国社会的政治分裂。
当时美国政府的主要职能虽然已经有了长足发展,对社会的管理和掌控能力也有所提升,但依然不足以对整个美国社会的发展进步提供足够的公共产品和社会服务。
而西进运动又并非一场行政力量覆盖下有组织有纪律的扩张运动,而是政府给出了一个大致的参考性方向,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财政支持,由美国公众全民参与,以社会力量作为主导的大型社会运动,社会力量而非行政力量才是主导性因素。
我们看美国的西部片时,往往会惊讶于西进运动时期的无法无天,城镇的唯一行政力量是戴着警徽的治安官,劫匪恶霸堂而皇之地走进贴着他本人的通缉告示的酒吧,治安官就在一旁也无能为力。只能等到枪法卓绝的主角出现后,才能在快枪对决中击败恶霸,然后拿他的尸体向治安官领赏。
文化产品会对社会进行文艺化地描绘,会有一定程度的失真,但实际情况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西进运动时期,人口聚落的四处星散和通信交通手段的落后,导致美国政府对大量西进运动拓展出来的土地是缺乏有效控制的。能够派遣治安官并提供赏金的,好歹还算是政府预算范畴内,还有大量人口聚落处于事实上无法无天的状态,在那些地方,唯一的律法就是开拓者们手里的柯尔特M1873左轮手枪,这枪甚至为此得到了一个“和平捍卫者”的诨号。
柯尔特M1873,“和平捍卫者”(资料图/维基百科)
当代美国形成过程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野蛮生长。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整个社会无序扩张,落后的技术手段又不足以让行政力量追上社会扩张的脚步,在这种行政力量跟不上扩张速度的情况下,社会力量就成为了提供治理的重要补充。
此后美国的每一次领土扩张和大型社会变迁,社会力量都在不同程度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例如美墨战争、美西战争,包括民兵在内的非行政性力量都发挥了不逊色于行政力量的关键作用。甚至连南北战争这种内战,社会力量都是对交战双方的行政力量的重要补充,并在很多战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两次世界大战一度强化了美国政府在社会实践和政治生活中的主导性地位,社会力量对美国社会的把持一度出现衰退。但到了1970年代,越战的失败让美国政府很大程度上退出了社会治理职能;1980年代,里根政府开始奉行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美国政府的经济管理职能又大幅弱化了,社会力量再度反扑,这让两次世界大战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主导地位丧失殆尽。
再加上美国政府在行使管理职能时一如既往地不负责任,以至于对政府的戒备和提防形成了新的政治正确,结果反不如初。
在当代美国形成的过程中,行政力量自始至终都不是塑造美国社会的主要力量,很多时候甚至连主导性力量都不是,而只是诸多参与方之一。美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家股份制公司,政府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股东,而且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连最大股东都不是。
在这种情况下,外人其实很难去指责美国政府放弃社会管理职能,因为这本来也不是它内在职责的一部分。如果美国政府真的发挥作用,对社会管理好好负起责任来,为美国社会提供中国式的全方位社会治理,那么那些在美国社交媒体上对搜救迟缓大为不满的美国公众恐怕会第一个跳出来表示反对。
社会管理的缺失,塑造了美国社会缺乏行政管理职能的常态,这种常态,倒逼社会力量参与到本应由政府承担的社会管理职能中,而社会力量的参与,又进一步巩固了这种常态,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双向循环,于是我们看到了眼前的这个美国。
经年累月的反复强化下,小政府在美国已经不是一种政治观点,而是一种政治伦理,以至于延伸出了“政府是必要的恶”以及“问题不在于政府应该有多大,而是政府应该有多小”这类观点了。
但政府对社会管理职能的缺位,和现代社会有序运转所必需的统筹协调互相矛盾,这种矛盾成为了当代美国社会的主要结构性矛盾之一——社会需要监管,但政府不能也不愿监管,社会对来自政府的监管也极为抗拒。
五
这是美国社会自我塑造的结果,我们外人只能旁观,无法介入。
真正值得我们警惕的,是国内某些人对这种由美国特殊的基本国情和历史渊源塑造的特殊社会现象进行鹦鹉学舌式的崇拜,无视中美两国之间巨大的历史和现实差异,企图复制和嵌套美国式三不管社会。这种行为,即使从最不带恶意的角度去解读,也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当代中国的形成过程中,行政性力量发挥了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是主导性的作用。
行政力量天然囊括了社会管理职能,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在近代的苦难中拉扯着中国社会艰难复苏并重新焕发生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中国共产党是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史以来第一个现代化的行政力量,它恰恰是通过强有力的政治管理,才让中国社会在物质条件和知识资源极度匮乏的环境下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把全社会动员起来,组织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行社会议程,这是我们最大的强项。
我不想过多地重复中国社会制度的优越性,因为这种具有优越性的制度本身也是中国人民选择的结果,正如眼下美国的社会制度也是美国人民做出选择的结果。我只是相信,任何人、任何社会,在做出选择之后,既应该享受选择带来的好处,也应当承受选择带来的后果。
你祈祷下雨,就得忍受泥泞,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