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叁里河(ID:Sanlihe1),口述:黄靖怡,整理:Lexi,原文标题:《故事人间 | 三十多岁,家有二孩,我考上了北大》,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特别喜欢这句话:教育是一个灵魂唤醒一个灵魂。
2008 年,刚从河北一个双非省属院校本科毕业的我,估计怎么也不想到,十年后,生完两个孩子的自己,竟然考上了北大。
那一年,我刚毕业,对未来没有任何方向和想法。因为家里人很多都是老师,受他们的影响,就应考进了当地一所职业学校,也做起了老师。
我们是五年一贯制的学校。我带两个班,将近 100 个学生。
他们都是别人眼里“不行”的孩子。我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师。
新学期伊始,学生们都是带着仇视的眼神来报道的,谁也不相信谁的那种感觉。
可能因为初中的时候,家长和老师对他们的态度一直是非常冷漠、负面的,所以来到新环境后,他们会对外界有一些提防。即使我主动释出善意,他们还是犹疑着,不大会马上给出回应,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感受过这种温暖的东西了。
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学生们慢慢打开自己,我也开始了解到他们背后的故事。
一般说到职业学校的学生,大家会觉得他们都是中考分数低,分流下来的。实际的情况是,我有很多学生其实在初中的学习成绩是不错的,完全能上高中,但是他们的家长觉得让孩子早点出去挣钱好。可能因为家里面缺钱,可能有弟弟妹妹要养,最后就把人送来职校了。
还有一部分学生呢,确确实实成绩不行。家长对他们的看法便是:学习不行,人就是不行了,以后无论如何也干不过别人家那些高考出来的孩子。
我发现职校学生的问题,很多都是家长的问题,问题的根源在家里面。
十年里,我也成为了一个妈妈。我自觉身为家长,我也有很多不足,在家庭教育上也走了很多的弯路。
原生家庭的问题每个人都有。
我小的时候,爸爸经常外出,一两个月才来看我一次,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住。总觉得自己很孤独,因为老人基本只能做到生活上的照顾,没有办法满足我太多思想和心灵的需求。但我爸让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每次他来看我的时候,都会先跟我讲自己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把他工作上的那些事都跟我聊,而且是很深入地在聊,不是说为了打发时间,敷衍我,随便扯两句。然后他会问我我都做了什么,我也是特别细致地在讲。
每次聊完,我爸雷打不动的一句话,他会跟我说:“你想干什么你就干,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相信你肯定差不了”。
我没有太多教学经验,但我觉得我也可以跟我的学生聊天、谈心。
这里的学生,就像是水淹到他的一半了。你提留提留他,他就上来了,你不管他,他就沉下去了。
我想给他们一根草,让他们拽着不要沉下去。
后来我的工作又多了一项,是负责带学生参加全国技能大赛。这是一件挺苦的事,因为要天天守着学生,陪他们一起练,不然这些孩子很容易就中途放弃了。
我当时带的是学会计的学生,我们想要参加会计技能大赛。
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找过来,跟他们说:“你们要跟我一起要练这个技能,我相信我们能做得很好。”
学生一开始都是没有自信的。我说我们要冲向全国,他们说自己连班都冲不出去。
我说:“没事,老师带着你”。
就这样,我跟另外一个老师一起,一年带 12 个学生。哪个没信心了,跑了,不想练了,我把他找回来。哪个一看状态不对了,我就跟他聊。
有的时候赶上大小节假日,我们也要集训,学生没法回家,我们就一起包粽子、包饺子,在学校里涮火锅。
现在想想真的是用爱发电,我们还没有拿到成绩的时候,学校也不给课时费。一直这么坚持着练,到了 2013 年,我们终于拿到了河北省第一名。
2016 年,我们拿到了全国一等奖。把有些曾经中考成绩 500、600 分的学生都赛赢了。
参加技能大赛的这个经历就在我的学生心里种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我能明显察觉到孩子们变了。
我也开始想,原来一个人的可塑性是这么的强啊。
我姓黄,一开始学生喜欢叫我“黄姐”,后来他们开始喊我“黄妈”。
我很少跟学生合影,因为我身材不好,不太愿意照相。到了毕业的时候,他们一边做毕业册,一边哭了起来。我问班长哭什么,他说:“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跟你照了这么少的照片,我们想多留下一些照片”。
我回忆起刚进校时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发现我付出的爱与陪伴,真的有了回响。
当然我也不是一直都那么有爱的。有时候面对自己的孩子,我也会变回一个暴躁、焦虑的家长,过度在意孩子的学业。因为孩子多玩了一会,就吼着让他从家里滚出去。
我家老大那个时候还没上小学,大冬天的,室内有供暖,穿得很少,听到我这么说,很伤心地就走了。后来我在安全通道里找到他,他像个小猫一样缩在那儿,抬着头看着我。我那个时候就在反思自己,我到底在干啥呢,因为对未来的无穷的担心,导致现在的生活都变形了,母子之间的感情都不要了么。
在职业学校当老师的这段经历让我觉得,不存在来不及了、没有救了的孩子。
不能因为一次考试就彻底否定掉一个人的人生。重要的是我们要让孩子养成主动学习的习惯,知道学习是自己的事,是终身的事。
每个人都要有终身学习的意识,也包括我自己。
在职业学校工作了这些年,我的大学本科也不是太好的学校,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想到好学校去看看的冲动。也等着被唤醒。
有一天,我家孩子问我:“妈妈,为什么大人不用怎么学习?你要是学习的话,你能不能考一个好大学”?
我听到之后,先是想回他说我们大人也在学习啊,我们工作也有在学习的。但转念又一想,我到底能不能考个好大学呢?
然后我问我儿子,你觉得什么学校叫好学校?他说那当然是北大清华了。
我说行,那妈妈就考。
我开始利用所有空余的时间,学习考研知识,先学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上下班通勤我在学,早起晚睡也在学,周末还找了一个收费自习室去学,但真的是很吃力了,就说那些英语单词,已经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了。而且我又在学校带技能大赛,兼两个班的班主任,从早上上早操到晚上下晚自习,全天八节课不停。加上当时刚生完老二,我还在哺乳。
我心想,考研这事儿真是瞎扯呢,想个办法在孩子面前把它搪塞过去得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家里收拾书本,不打算继续学了。我家孩子正好路过看到,他以为我在准备学习,走过来拍拍我说:“妈妈,你考不考得上没关系,只要你跟我一起学,考不上也没关系。”听到孩子这句话,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心想这话都是我平时教育我学生说的话。
我儿子能这么跟我说,我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去试一下。
于是我重新打起精神,把所有要学的东西都录音了,一有空就带着耳机听,吃饭的时候也在听。因为我考研的事,我职校里的学生也有受益。我把计划告诉了所有的学生,正好有些学生也涉及到要考会计证什么的,我干脆就拉了个群,每天把自己学的东西发到群里去,他们也每天把自己学的东西发到群里。
互相监督,每天打卡,就这么坚持下来了。
学了半年多,不到一年,我考完了。
有一天我正带着孩子在外面玩,我婆婆打电话来说通知书送到家里来了。我们回去一进门,我儿子就抢着问通知书呢,他特别开心,但我有点高兴不起来。因为我考上的是全职,意味着去读的话我就要辞职,放弃十多年的编制,还要离开孩子去北京,这就又牵扯到跟我丈夫的沟通,以及公婆可能要承担带孩子的任务的各种事儿。
我在电梯里跟我儿子讲这些事情,然后我记得特别清楚,他眼眶里瞬间就涌出眼泪来了,但是强忍着没有流出来,他说:“我不管,谁也不能拦着你去上北大。”他当时对着电梯站着,甚至都没看我,电梯有个镜子,他看镜子里的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
看到儿子那个决绝的小眼神之后,我的纠结一下子少了很多。我想如果是带着两个孩子的眼光,去中国的最高学府学习,再把自己的见闻和收获,回来讲给他们听,这不仅是对自己格局的一个提高,对孩子来说也是件好事。所以我最终决定要北上读研。
让我比较欣慰的是,那个时候正好赶上我的那一届学生要毕业了。我从 2014 年带他们,2019 年他们毕业,我在辞职前,圆满地把他们送走了。
他们中的有些人,可能毕业后,随着自己的社会圈子逐渐大起来,淡忘了曾经这段在学校的经历,记不住我了,但如果他们在面对一个新的环境或者是新的挑战的时候,是一个开放、积极的态度,就说明这些年我为他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了。那就可以了。
我也要以一个开放、积极的态度,去迎接我下一段的人生了。
说是这么说。去到北京,进了北大,我一看周围的同学都比我小十几岁,我起初还有点自卑。
别人都是花样年华,人生还没完全开始,就这么高的起点,我一个 30 多岁老阿姨了,拖家带口的。
我做老师的时候,跟学生讲得特别好,轮到了自己身上了,还是转不过来弯。
直到九月份,北大办了一个开学典礼,所有新生都在。有一个节目是,四个北大的学生在唱《夜空中最亮的星》,我本来拿着手机在录像,想回家放给我家孩子看。
录着录着,突然间全场的手机的手电筒全亮了,同学们都在举着手机挥手。满场仿佛都是星星。
那一瞬间,我突然醒悟过来,我也是其中的一颗啊。
哪怕我 30 多岁了才来到这儿,我也是星星。
最后我干脆不录了,我也跟着一起挥手。
前两天,我一个学生给我打电话了,是我带技能大赛的时候的学生,他特地打来跟我说:“老师,我专科晋升本了,我还准备考研,我要跟你一样读研究生”。
我高兴极了。
我想我这颗星星闪光的地方就是:我曾经做了十年的老师,我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在照亮他们的过程中,我也被照亮了 。
现在,我正尝试在短视频平台做教育主播,这是一个新的挑战。我看不到屏幕后面的人,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但我想,教育的本质是相通的,倾注了感情的关怀和善意是能被感受到的,也是有用的。我从小到大都受惠于这个职业,毕业后肯定会接着干教育,形式是什么样的不重要。我要继续发现新的星星,擦亮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