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豆攻陷了你的胃,你却浑然不觉。作为拥有5700多年种植历史的大豆故乡,中国为何失去了大豆的话语权?
每年,中国人都要吃掉全球最多的猪肉和大豆油。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它们都是进口大豆的“化身”。猪肉生产要消耗30%以上的进口大豆,中国食用大豆油约90%靠进口。
而美国人,是中国进口大豆的头号卖家。
据海关总署统计,2020年,巴西、美国、阿根廷这三个转基因大豆主产国,合计贡献中国大豆进口总量的97%,其中巴西占比64.1%,美国占比25.8%。但以嘉吉、邦吉为代表的美国跨国粮商巨头,几乎垄断了南美大豆贸易。
一个令人惊讶的真相是,进口大豆早已攻陷了人们的餐桌:2020年,中国消耗了全球三分之一的大豆,人均每天消耗233克,其中195克为进口。
除了用于大豆油,疯狂的大豆进口更与大规模养殖场的繁荣密切相关。进口大豆是饲料蛋白的核心原料,可榨成80%的豆粕、18%的豆油。可以说,猪牛羊是长了腿的大豆,鸡鸭鹅是长了翅膀的大豆。
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统计,过去35年,中国人的肉类需求增长了7倍。猪肉、鸡肉为我国摄入量最大的两种肉类。2019年,中国人均猪肉年消费量约29千克。养殖场嗷嗷待哺的猪和鸡,召唤着洋大豆汹涌袭来。
中国已成为全球最大的大豆进口国和消费国。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大豆已成为我国进口量最大的农产品,突破1亿吨,同比大增13.3%,进口总额高达2743亿元,为集成电路、原油、铁矿等之后的第七大进口物资。
在进口大豆数量持续高涨的同时,国内大豆产量一直徘徊在2000万吨以下,缺口高达8000万吨,进口依存度自2012年就突破了80%,并持续走高。
国产大豆为何被挤出局?
这背后,是一场农业效率之战。虽然中国大豆种植史长达5700多年,但直到现在仍然是劳动密集型产业,成本高,单产量不到美国转基因大豆的三分之二,出油率也要低3%-5%,毫无国际竞争优势,在开放的全球大豆市场竞争中日益被边缘化。
颇为戏剧性的是,美国转基因大豆的前身,正是中国大豆。
美国在1898年就盯上了中国的大豆。此后半个世纪,美国农业部先后数次派人到中国,每到一处,便拼命采集当地的大豆品种。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几乎没人关心这些流失的“国宝”。这些国人眼中的田间杂草,到了大洋彼岸却成为珍贵的育种材料。
百年积累下来,美国已拥有2万份大豆材料,成为全球大豆资源最多的国家之一。
乘着美国转基因革命浪潮,1996年,美国农业巨头孟山都将来自中国的核心大豆品种成功改造为抗除草剂的转基因大豆,并获得了全球专利。
随后,转基因大豆在美国获批种植,无需耕地,直接撒种、配合除草剂草甘膦使用,加上土地广阔肥沃,适合大面积机械化生产,极大提高了单产和农民收益。
孟山都一手卖种子,一手卖农药,转基因大豆很快渗透了美国90%的市场,此后更是长驱直入巴西、阿根廷,实现了接近100%的市场占有率,帮助美国主宰了全球大豆产业链。
1995年,中国开始进口大豆。1997年,中国首次向转基因大豆敞开国门,当年总计进口287万吨,其中从美国进口237万吨。
质优价廉的美国转基因大豆很快占领了中国市场。2000年,中国大豆进口首次突破1000万吨。
十年之后的2010年,中国大豆进口猛增到5480万吨,是当年国产大豆产量的3.6倍。
中国对进口大豆的依赖度越来越高,2011年3月,连农业部前部长韩长赋都惊呼,“始料未及”“没想到!”
或许更超乎他想象的是,与1995年大豆进口的29万吨相比,25年后,中国大豆进口暴增了340多倍!
进口大豆直冲云霄的另一面,是国产大豆的落寞。
因成本上涨、种植经济效益低,大豆主产区黑龙江的农民曾大面积放弃大豆,拥抱玉米。大豆竟然在自己的故乡“黑土地”上遭到了冷遇。
2009年到2015年,黑龙江大豆种植面积“腰斩”,下降约4000万亩。东北大豆的萎缩也蔓延到了全国,2015年补贴翻倍后,才缓慢恢复。
如今中国大豆种植面积为1.5亿亩,仍未回到上世纪50年代1.9亿亩的峰值。
当初,中国进口转基因大豆的初衷是节约后备耕地资源,保证三大主粮(水稻、小麦、玉米)自给。现在,主粮是保住了,国产大豆却跌入谷底。
与大豆一道失守的,是中国食用油的江山。
2019年中国植物油消费总量3978万吨,国产植物油约1200万吨,自给率不到31%,严重威胁着国家食用油供给安全。其中,大豆油是销量占比45%的主力。
更重要的是,自2004年以来,在以ADM为首的跨国粮商的疯狂打压下,中国本土大豆压榨企业几乎全军覆没。ADM是一家美国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油籽、玉米和小麦加工企业之一,其大约2/3的收入来自对大豆、花生及其他油籽等的加工。
众所周知,金龙鱼是中国食用油的巨无霸,用30年打造了一个千亿帝国,市占率高达38.4%。2020年10月,金龙鱼在中国上市,股权90%仍然控制在母公司丰益国际手中,而ADM是拥有丰益国际25%股权的大股东。
据中国油脂网数据,2018年,中国最大的大豆压榨集团为益海嘉里(即金龙鱼),市场占比达18%。前十名中,四家有外资背景,即ABCD四大粮商:美国阿丹米(ADM)、美国邦吉(Bunge)、美国嘉吉(Cargill)、法国路易达孚(Louis Dreyfus)。
四大粮商的崛起,与中国大豆压榨厂的集体溃败,则要源于2004年的一场风波。
2003年,中国刚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两年,大豆关税降到3%,国内大豆压榨厂也开始试水国际市场。由于预判美国大豆会减产,它们陆续以4000元/吨左右的高价签下了800万吨的大单。
令它们没想到的是,之后北美天气转好,加上国内禽流感暴发,供需平衡逆转,国际大豆价格大跌。2004年6月,美国大豆价格便腰斩至2200元/吨。
运送大豆的船只尚未离开美国港口时,这些被深度套牢的中国大豆压榨工厂就已宣告破产,80%出现大面积亏损。
随后,四大跨国粮商对这些大豆压榨企业进行收割,掌控了下游产业链。
ADM和新加坡丰益国际2000年合资组建益海集团,在这次大豆风波中乘机崛起,悄然壮大。
2007年,丰益国际以27亿美元收购嘉里粮油,并将嘉里和益海合并为益海嘉里,与中粮形成双寡头局面。目前,益海嘉里作为中国食用油最大的巨头,在中国拥有65个生产基地,年压榨产能超过2000万吨。
嘉吉作为全球最大的农产品贸易商,上世纪70年代就进入中国,在华有33家独资或合资企业,并在中国广东、江苏、河北、山东运营5家大豆压榨厂,持续追加投资。
立足南美的邦吉2000年进军中国后,不到三年便成为中国大豆进口贸易的霸主,随后大举进入大豆压榨行业,2005年以来先后收购了日照三维、南京华农等油企。
加总起来,虽然在大豆压榨产能方面,外资仅占三成份额,但中国80%的进口大豆货源却被ABCD四大粮商、丸红、新谷(CHS)等大型跨国粮食贸易集团垄断。
由此,跨国粮食巨头搭建起集种植、加工、贸易、物流、金融为一体的庞大网络,实现高效、低成本运作,垄断了大豆的定价权,使得中国对本土粮油市场的主导权逐渐丧失。
2004年的那场危机,让中国大豆油企交了一笔巨额的学费,也让他们学会了规避原材料价格波动风险的重要方法,即做好套期保值,同时快进快出、压低库存,才能增强国际竞争力。
然而,一旦全球产业与供应链出问题,大豆价格波动,将会产生连锁反应,可能导致国内出现豆荒、油荒。如中美贸易战中,中国可以绕道美国,增加巴西大豆进口量,但却绕不开四大粮商,因为南美大豆资源尽在其掌控中。
农业专家刘忠堂2014年的忠告言犹在耳,“中国大豆对外依存度早已突破预警红线,市场定价权已旁落国外巨头手中,众多大豆加工企业生产自主权不断沦丧,中国非转基因大豆产业正遭遇空前危机!”
从最大出口国沦为最大进口国,大豆的教训极其深刻。
我国大豆进口量占全球贸易量的60%,但大豆进口越多,价格反而越高,毫无话语权。目前,我国食用油自给率不足40%,这对于一个14亿人口大国来说也是十分危险的。
为了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就必须有所取舍,“弃卒保车”。毕竟,实现大豆完全自给,需要6亿亩耕地,这在当下并不现实。
多年来,保口粮的策略已见成效。我国稻谷、小麦稳定在8亿亩,人均口粮田0.56亩。2020年,我国人均粮食占有量为474公斤,远高于国际安全线。
如今,中国已跨越温饱阶段,消费升级带动饮食结构优化,大豆愈发成为关系国计民生的战略物资,如何掌控大豆安全和主权牵动各方神经。
随着大豆金融属性加强,粮食价格异常波动的风险也被放大。
2020年以来,芝加哥交易所(CBOT)大豆期货出现了自2012年以来的第二波大涨。截至2021年5月31日,涨幅比一年前超过80%。
大豆涨价将传导到下游养殖业,推动粮油、肉禽蛋价格上涨,影响到千家万户,但大豆进口依存度居高不下,使得我国只能被动应对大豆涨价。
而中美贸易战的背景下,我们对大豆短缺危机也必须要有足够的警惕。
事实上,我国对大豆的重视程度也在逐年提升,中央一号文件多次强调要“完善大豆补贴政策”“稳定大豆生产”。
据《中国农业产业发展报告2020》,2019年,我国三大主粮自给率接近99%,但豆粕等饲料原料短缺,已成为粮食安全的焦点。
围绕着大豆,中国政府推出了补贴大豆种植、完善大豆储备、增加大豆进口国、降低饲料蛋白含量等一系列“开源节流”的组合拳。
中国自2019年开始实施的大豆振兴计划,已将大豆播种面积稳定在1.4亿亩以上,推动了大豆产量稳步增长。
农业部正在力推猪鸡饲料中玉米、豆粕的减量及替代方案,提出以菜籽、棉籽、花生饼粕等替代豆粕。据中信建投期货分析,饲料中豆粕比例降低5%,对应减少2000万吨豆粕使用量,降低2500万吨大豆进口。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大豆战争中,诞生不足30年的转基因大豆击溃数千年的中国大豆,是美国现代农业科技的尖端武器对我国小作坊式科研、小散农户的强势碾压。
2017年,孟山都研发支出高达106亿元,占营收10%以上,而我国杂交水稻种子龙头隆平高科2019年的研发投入为1.6亿元。
在科研投入方面,且不说与孟山都这样的巨无霸相比,中国大豆育种甚至还赶不上我国杂交水稻的零头。
据《瞭望》周刊,全国杂交大豆科研团队不足百人,而全国水稻杂交研究团队则有上万人。
还好作为大豆的故乡,中国在种子源头仍有优势。目前,中国国家基因库保存的野生大豆资源达6500余份,约占世界野生大豆的90%以上。
华大基因CEO尹烨在他写的书中指出,它们是未来中国大豆摆脱孟山都控制的最大希望。“利用优质野生大豆,完全有可能以杂交手段,产出在产量、抗病虫害、出油量上都能与国外种子公司抗衡的品种。”
尹烨建议,未来我国需要在分子聚合育种、转基因、基因编辑等现代育种技术领域奋起直追,才能真正掌握大豆及本国农业命运。
如是,才能藏粮于地、藏粮于技,把大豆种子这一农业生产芯片牢牢攥在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