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非的内陆小国卢旺达,如今是个和谐的国度。但在20世纪末,这片面积仅为2.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上演了二战后最惨烈的种族屠杀。

自1962年独立以来,国内的两个主要民族胡图族与图西族对立冲突不断。法国出于地缘政治的考量,一直支持胡图族把控该国政权。



▲卢旺达在非洲的位置

1994年,胡图族总统遇袭身亡,胡图族旋即掀起了对图西族的屠杀报复,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爆发。在东非拥有驻军的法国,反而使卢旺达局势不断恶化。短短100天的时间,约100万人死于非命。

对于这场惨剧,卢旺达一直指责当年深度介入卢旺达事务的法国政府,认为其对大屠杀负有责任。法国却试图撇清关系,20多年来一直低调处理此事,坚决不承认自己与大屠杀有牵连,致使法卢两国关系跌入低谷。



▲驻非法军


2021年5月27日,法国总统马克龙访问非洲国家卢旺达,此次出访也消释了自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以来,存在于两国关系中近30年的坚冰。

马克龙在向卢旺达大屠杀纪念馆敬献花圈后发表讲话,他表示由于法国政府当年对卢旺达局势的“错误判断”,未能够及时制止惨剧的发生,对此法国“负有责任”并请求卢旺达人民原谅。对于大屠杀,作为非洲宪兵的法国又该负有怎样的责任呢?



▲讲述大屠杀的电影《卢旺达饭店》

一、柏林之羹

20世纪的卢旺达是不幸的,它先后沦为德国和比利时的殖民地,那么在卢旺达近代悲惨的历史中,法国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1884年,由于欧洲殖民国家在非洲的利益冲突加剧。为了缓解矛盾,各国决定在柏林举行会议商讨对非洲大陆的瓜分。

经过数个月的唇枪舌剑,包括英、法、美、俄、德在内的15个参会国签订了总议定书。丰饶肥沃的刚果河盆地被交给了欧洲小国比利时,成为了比利时国王的私产。

这并不是英法等国慷慨,而是德、美等国为了避免英法吞下刚果河盆地后实力进一步增强,所以一致决定将这里交给小国,英法在没有他国支持的情况下只得接受。



▲柏林会议

德国在会议上获得了卢旺达,1890年德国又占领了卢旺达南面的布隆迪,这两个地区被并入早先德国建立的德属东非殖民地。德国殖民卢旺达期间,保留了卢旺达原有的社会结构,依靠当地的傀儡国王推行殖民统治。



▲卢旺达与布隆迪在非洲的位置

德国人为了分化卢旺达,开始人为制造民族分裂。他们将肤色较浅、资产较多的当地居民扶持起来,这些人在德国的扶持下去欺压肤色更黑的同胞,成为了殖民者的帮凶。德国人分而治之的策略,直接造成了此后一个世纪卢旺达社会的分裂。

柏林会议掀起了欧洲列强瓜分非洲的狂潮,列强所占的非洲土地从1885年的25%猛增到1900年的90.4%,而法国正是这组数据变化的最大“贡献者”。

法国自19世纪初便开始在北非与西非的沿海地区建立殖民据点,柏林会议后,法国殖民者向非洲内陆推进。截至1900年,法国已将北非、西非、中非的绝大部分纳入殖民体系,法国的殖民地范围覆盖了非洲大陆的三分之一。



▲法属非洲殖民地占了最多非洲土地


法国对非洲的殖民地采取直接统治模式,即打破当地原有的政治生态,建立全新的殖民制度。大量黑人酋长被流放或处决,法国的殖民官员掌握了这里的管理权。

在殖民官吏的推动下、法国的文化、制度被强力灌输到殖民地,比如法国将本国的省县制度搬到了非洲。不少当地的黑人精英留学法国,对法国文化、制度深以为然,法国的同化政策收到成效。

在此背景下,相对于英国通过殖民地精英辅助管理的模式,法国的统治模式显得过于“粗暴”和“直接”。但这让法国的势力更为深入地嵌进到非洲社会中,这也造成二战后法属殖民地国家“独”而不“立”,依旧处于法国的隐形控制下。

1918年,德国在一战中战败,其海外殖民地被英法日等列强瓜分。其中德属东非的绝大部分被划给了英国,这部分被称为坦噶尼喀的地区与英国统治的桑给巴尔合并,成为了今天坦桑尼亚的雏形。

德属东非剩余的卢旺达和布隆迪,因为地理上与比利时殖民统治的刚果自由邦相接壤,且一战中比利时被德军占领,就以战争补偿的名义被划给了比利时。



▲德属东非的演变

比利时人到来后,卢旺达的经济社会发展并未取得成果,相反地,在比利时的殖民政策影响下,卢旺达的民族矛盾如同一个被不断吹大的气球,处于爆炸的临界点。

二、隐形的“非洲宪兵”

德国统治期间,由于卢旺达深居非洲大陆中部,德国对当地的投入聊胜于无。比利时人到来后,开展了包括教育、卫生在内的建设发展项目,倾注更多资源对当地人进行文化同化。

由于比利时本土处于欧洲拉丁语族与日耳曼语族的分界线上,法语和荷兰语同为比利时的官方语言。虽然法语人口占比利时总人口的约40%,规模小于荷兰语人口。但考虑到法国的影响力和法国在非洲的强大影响力,比利时人选择让法语成为卢旺达的官方语言。



▲比利时处于荷兰语(日耳曼)和法语(拉丁)的交汇处

比利时成为卢旺达的新主人后,继续保留当地原有的黑人王国政治架构,但这只不过是帮助比利时推进殖民统治的傀儡而已。为了减少统治的阻力,比利时人延续了德国人的民族分化政策。他们将肤色较浅,且拥有一定资产的人称为图西族;肤色较黑、生活穷困的人称为胡图族。

比利时人的民族划分不以科学为依据,而是以肤色和财产的为标准。卢旺达的国王、酋长、地主被划归图西族,而占据人口多数的穷苦民众则被划为胡图族。这个不严谨的划分方式让说同一种语言的族人被强行割裂为两个民族,在比利时政府的推动下,这两个被殖民者人为制造出来的民族最终固化下来,被卢旺达社会所接受。



▲所谓的“民族划分”


二战结束后,非洲大陆掀起了反对殖民主义的浪潮。比利时在联合国框架下继续托管刚果、卢旺达、布隆迪,但这几个地区已进入独立倒计时。

图西族虽然只占卢旺达人口的约20%,却在殖民者扶持下掌握着卢旺达社会的主要权力。比利时依靠图西族来压制胡图族的反抗,图西族地主和封建贵族对胡图族农民施加盘剥。在胡图族看来,图西族就是殖民者的“打手”,国家的独立不仅是赶走殖民者,还需要跟欺压自己的图西人算算帐。

1959年,出身图西族的卢旺达国王去世,他的弟弟接任国王。胡图族不希望自己再被图西族统治,大批胡图族人开始抗议游行,卢旺达万圣节骚乱爆发。



▲末代卢旺达国王


比利时人为了维系统治,转而支持占人口多数的胡图族,比利时军人占据王宫,控制了当地局势。

一部分激进的胡图族人开始屠杀图西族,数万图西人被杀,另有超过五十万图西人被迫迁往乌干达等邻国。不少图西族难民取得了乌干达国籍,控制边境地带的是乌干达反政府武装,不少图西族难民加入反政府军,开始在乌干达政局中扮演起特殊的角色



▲胡图族(左)与图西族(右)


1961年在比利时的支持下,卢旺达举行公投,废除了图西人把持的王位,图西族开始被排挤出卢旺达的权力核心。第二年,卢旺达获得独立,胡图族人掌握了国家权力,开始了对图西人的系统性报复,不时掀起对图西人的小规模屠杀。

逃离卢旺达的图西人在乌干达组织了自己的武装,他们与胡图族掌握的政府军不断交火,乌干达国内局势时有动荡,对于聚居在边境的卢旺达难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利时撤出卢旺达的同时,法国在非洲的殖民地也相继获得独立。去殖民化后,英法等老牌殖民国家继续通过各种方式影响前殖民地国家,但方式却大为不同。



▲殖民地的法军


英国延续了其殖民时期的“因地制宜”策略,将英式体制与当地文明相融合,潜移默化地发挥着影响。法国则通过投资、驻军、货币挂钩的方式对非渗透。

上世纪60年代戴高乐当政期间,法国成立了直属总统府的非洲事务处,法国通过该部门对前殖民地国家暗中施加影响,使这些国家的政策基调符合法国的国家利益。



法国与前殖民地国家间还是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法国前外长谢松就曾吐槽过:“非洲问题是内政,由爱丽舍宫(指法国总统)负责,不归外交部管。”

法国将不同语言甚至是不同信仰的民族划分到同一个区域,这些区域独立后,民族矛盾就暴露出来。法国借机继续插手非洲事务。它通过政治渗透、金融控制、军事驻扎三管齐下,延续在非影响力。



▲法国总统出访非洲

法国向前殖民地国家派遣法国官员担任顾问。这些人携带着法国的经济援助和政府贷款而来,看似友善的举动却给非洲国家套上了枷锁。前法属非洲国家纷纷陷入法国的债务陷阱,迫使这些国家制定亲法的政策。

法国创设了西非法郎和中非法郎,是14个前法属殖民地国家的流通货币,货币交易均在巴黎结算,汇率也与法国货币挂钩(原为法郎,现为欧元)。借助这些手段,法国深刻地影响法属非洲国家的财政政策并控制了他们的资源和市场,比如前法属非洲国家70%的银行业务就被法国巴黎银行、法国兴业银行控制。



▲西非法郎和中非法郎使用地区

最后一点,就是军事驻扎。法国在非洲的近20个基地中部署了八千余人的部队,虽然人数不多却战力强悍,非洲国家的武装力量很难对抗。1962-1995年间,法国为维护其在非利益,先后进行了19次军事干涉。驻非法军也成为维护法国在非影响力的利器。

除了前殖民地国家,法国也很重视向其他非洲国家扩张影响力,官方语言为法语的卢旺达就成为了法国人眼中的猎物。



▲马克龙视察驻非法军


三、卢旺达之殇

卢旺达的前宗主国是比利时,但比利时国力弱小,去殖民化后很难继续发挥影响力。由于卢旺达地处英语非洲与法语非洲的交界地带,受到了法国的重视。1975年,卢旺达与法国签署协定,加入法国主导的法非合作框架,法国对卢旺达的影响力不断增强。

自卢旺达独立后,胡图族人一直把持着国家政权,历任总统均出自胡图族。大量图西族流亡乌干达等英语非洲国家,与英语非洲国家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为了将卢旺达建设成法语非洲的桥头堡,抵制英国、苏联等国内借助英语非洲和其他地区向法语非洲渗透,法国决定全力支持胡图族政府。



▲卢旺达地处法语非洲(蓝)与英语非洲(红)交界处


自1962年-1993年间,法国向胡图族政府提供了超过3亿美元的财政援助,1973年靠军事政变上台的胡图族总统哈比亚利马纳先后9次访法。

1979年,卢旺达北方邻国乌干达发生政局更迭。独裁者阿明被穆塞维尼领导的抵抗军推翻,穆塞维尼的军队中,超过四分之一的人是卢旺达逃过来的图西族难民。图西族在穆塞维尼的庇护下于当年成立了全国统一联盟,寻求重返卢旺达。



▲哈比亚利马纳访法

1986年穆塞维尼掌控乌干达全境后,全国统一联盟改组为卢旺达爱国阵线(简称爱国阵线,英文缩写FPR),该组织吸纳图西族与温和派胡图族,致力在卢旺达建立民族团结政府。

1990年,以乌干达为基地的爱国阵线开始越境反攻卢旺达,卢旺达内战爆发。法国政府公开支持胡图族政府,向其提供了1亿美元以上的军事援助,这使得胡图族掌控的政府军在3个月的时间内扩军3倍。除此之外,法军还为卢旺达政府军提供军火和训练指导。



▲被迫逃离的卢旺达人


随着胡图族政府与爱国阵线在边境上的交火,卢旺达国内的局势也日趋恶化,胡图族激进组织不断以爱国阵线威胁为由,强迫政府制定更为激进的反图西族政策。

连绵的战火使得卢旺达民生凋敝,哈比亚利马纳总统也认识到民族和解的重要性,他通过布隆迪总统牵线搭桥,于1992年同爱国阵线签署了停火协议。

但两族的激进派都对和解条款不满意,1994年4月,哈比亚利马纳总统和布隆迪总统在参加完一场会议后,同乘一架飞机返回,结果飞机在卢旺达首都的机场上被击落,两位总统不幸身亡。



▲乌干达和卢旺达的位置

哈比亚利马纳出身胡图族,胡图人认为是图西人谋杀了总统,他们将怒火撒向了图西族平民。胡图族军人和激进分子走上街头,疯狂的屠杀图西族平民,图西族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死在胡图族的砍刀、枪弹之下。

甚至一些温和派胡图族人,也惨死在自己的族人手中。除了胡图族军警,就连胡图族平民也参与到屠杀中,一时间,从城市到农村,卢旺达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处刑场”,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染。



▲大屠杀惨剧


法国人在此时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大屠杀开始后,爱国阵线发起了对胡图族政府的总攻。

为了防止亲法的胡图族政权倒台,法国继续为胡图族提供军事训练,这些被法国人训练出来的胡图族战士,成为屠杀图西人的主力,法国人提供的武器弹药也被射向了图西族平民,图西族认为,这是法国人无法洗脱大屠杀责任的铁证。

法国一方面大力扶持胡图族,另一方面却对图西族的惨状置若罔闻,拒绝庇护被追杀的图西人。

当年6月,以美军、法军和比利时军队组成的维和部队进驻卢旺达,但美国考虑到1993年美军士兵在索马里战死并被游街的惨状,不愿插手卢旺达局势,美军和比军先后撤离。法军虽然继续留驻但却毫无作为。国际社会对这件惨案集体失声,在和平年代是罕见的。

胡图族的政府军大都是新兵,对付图西族平民还可以,但当面对的是参加过乌干达内战的爱国阵线军队时,胡图族的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爱国阵线控制了卢旺达首都基加利,法国无法再坐视下去。6月18日,法国宣布实施“绿松石行动”,开始军事干预卢旺达局势,并向当地提供人道援助。



▲绿松石行动

因为西方大多数国家在卢旺达没有利益可言,他们对法国的军事行动并不热心,爱国阵线担心法国的介入会使濒死的胡图族政府死灰复燃,爱国阵线宣称法军是侵略者,如果在战区相遇会毫不犹豫地开枪,胡图族政府则抱怨法国救援不力。

里外不讨好的法国人只得在卢旺达边境驻军,7月份法军撤离并承认爱国阵线获得胜利,爱国阵线建立了图西族和温和派胡图族组成的新政府。

至此,长达百天的卢旺达大屠杀结束。近100万人死于屠杀,死难者中90%是图西族。触目惊心的数据为法卢关系打上了死结,卢旺达新政府认为,法国必须为大屠杀负责。此后的两国关系不断遇冷,双方攻讦不断,法国在非影响力也遭受重创。

1998年,法国政府在相关报告中宣称自己对大屠杀不负任何责任,被卢旺达认为态度“不真诚”;卢旺达则控诉法军借助“绿松石行动”包庇屠杀图西族的胡图族战犯。



▲2020年在法国被逮捕的胡图族战犯卡布加

2006年法国官员布吕吉埃在调查哈比亚利马纳总统坠机中取得结果,他宣称是爱国阵线击落了飞机,要求将包括卢旺达现任总统卡加梅在内的9名卢旺达官员送上国际法庭,此事件直接导致了法卢断交。2008年卢旺达要求调查33名与大屠杀有直接关联的法国人,其中就包括法国前总统密特朗。

近年来法国一直试图修复法卢关系,此次马克龙访卢在大屠杀问题上虽然考虑到法国右翼的影响而没有道歉,但做出法国“负有责任”的表态,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卢旺达总统卡加梅也表示马克龙的表态“比道歉更有价值”。

覆盖法卢关系的坚冰逐渐破裂,但要彻底融化还需时日。大屠杀的历史虽已远去,但卢旺达人民内心的创伤还未愈合,它对现实的拷问也从未结束。



▲两国总统再度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