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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盛顿中国城经营中餐馆的高健麟,每天从中午就开始在厨房准备食材。餐馆要开到翌日的凌晨两、三点,因为那时其他餐馆都关门了,他们的顾客反而会多一些;但这也难以弥补新冠疫情爆发后、餐馆所损失的八成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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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麟
他无奈叹息:“我们中餐馆生意是比较差一点的。反而是日本餐、韩国餐、泰国餐,他们的影响都没有中餐影响得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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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高健麟从中午就开始在厨房准备食材
2020年3月,华盛顿特区政府下达居家令,所有餐馆禁止堂食;外卖软件便成了不少餐馆的维生工具。这些平台通常会从订单总额抽取33%费用,也让实行低价策略的高健麟、利润空间缩小。
“现在很多年轻人,他们连打电话订餐都懒,他们喜欢在电脑上打打打⋯⋯” 高健麟说,“每一份餐点,我们赚也只能赚1/3,但这1/3就已经给了送外卖的公司了。”
我问他:“那岂不是最后变成了亏钱?” 他承认,“是亏钱的啊,你这样的疫情之下,只是做他们,你无论再怎么吃亏也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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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软件
他还说,使用外卖平台期间,还遭遇过订单缺失、投诉无门的情况:“尤其是UberEats(优食),你没法和他们对话的。他们没有正式与公司交流的渠道。我们做了六十单外卖,他们会说只有五十五单,我们要找他们投诉,他们就说'这是其他部门管的,我会发这个出去'⋯⋯诸多理由。”
优食的母公司优步、暂未向我们回应相关指控,公司也没有提供热线电话供查询。
据统计,去年美国外卖软件的利润再创新高、达到265亿美元。
同样依靠外卖平台的中餐业主张鹏亮,在大华府地区经营十家连锁中餐馆,由于店面多、配送量大,他选择跟部分外卖平台合作,作为回报,这些平台收取不到25%的费用。不过,他并不完全靠着外卖来经营餐馆:疫情期间,他探索到了新的运营模式,开始做外送团购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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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亮
“我们原来从来没有考虑买专业的冷藏车去送菜,而现在,我们从去年的六月份开始呢,我们就把各种硬件准备好了以后,建冰库、买冷藏车、厨房里加强设备,也就是做大型的团购,” 他说,“你要是考虑靠着客人上门的话呢,我们就完了,这个餐馆就已经生存不下去了。所以我们必须要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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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亮:我们必须要走出去
目前,张鹏亮的餐馆总营业额中,40%是外卖、而团购则占了近50%。虽然相比疫情前、餐馆的利润减少了三四成,但张鹏亮还是能够保持收支平衡、更得以继续雇佣所有员工;他将这归功于商业模式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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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能撑到现在是不是大多靠着他的雄厚资本。他回答:“资本雄厚撑不下这么多的店的。我们就是在市场找到了我们的生意,这个生意我们做得很不错,至少通过外送的平台,我们的生意达到了一定程度,特别是社区的团购为我们带来了相当一部分的回血的空间。” 他也表示,这是他们在疫情期间的一个收获,就算恢复到疫情之前,他们也会继续团购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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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湖北的张鹏亮,在武汉疫情爆发后参与募捐。去年春节,他的餐馆接下的上百桌宴会订单、都因顾客担心风险而全被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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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损失惨重的,还有我们在去年二月采访过的华盛顿中餐馆老板娘刘凤芳,当时她刚接手餐厅三个多月、生意就受中国疫情影响大跌30-40%,后来随着美国疫情恶化,餐馆也被迫暂停营业一个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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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开的时候,正遇上反种族主义示威浪潮蔓延至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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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反种族主义示威
刘凤芳说:“我们都怕啊,因为游街呢,在我们(餐馆)前面这里游街,每天骑着单车,在这里游街,有时候在这里走,每天夜晚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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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条街上的高健麟也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那一晚我最记得,五月最后一天,他们暴动的时候,我们还在做生意,十点多的时候就开始警车鸣笛,接着我们出门看一看,看到那些人跑来跑去、跑来跑去,那我开始觉得危险了,不要了,不如锁门吧。我唯有一边看着、一边把灯都关了,免得被人看见你有灯,只能把灯都关了,在厨房赶紧收拾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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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最后怎么跑出去的?“ 他答:”后门走,不敢走前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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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麟:他们暴动的时候,我们当时不敢走前门啊
当晚刘凤芳和高健麟的餐馆窗门均被打烂,翌日他们回来、看见满地的碎玻璃,唯有想办法买木板钉在窗门框上,防止更多的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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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周里,在大规模示威与市政府的宵禁令之下,中国城的商店都无法正常营业,高健麟说,他的餐馆甚至丢了整整九成生意。约一个月后,他刚换好的新窗户又被砸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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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麟十分无奈:”好像那些警察,我们叫他们来,他们自己都说,我们做不了什么事,他们说因为现在那些示威,连警察都怕了他们。那些警察就说,我想帮你都帮不了。新冠疫情已经弄得我们生意不好了,你再有整帮年轻人在这里,他们又吃大麻、又卖大麻⋯⋯你是顾客,你走在这里过,你想进来买东西吃,你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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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中国城其他商户一同向市政府及警局反映情况,投诉多次后,警方终于跟商家们当面开会,承诺会尽量加强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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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大都会警方下属的亚裔联络分队,负责协助案件调查、用多种语言与社区进行沟通、开展安全宣传;警监洪大卫认为,增加与市民的交流能够减少民众的顾虑:”最重要的是,我们持续在社区中,反映社区,派遣说亚裔语言、明白亚裔文化的警员,我知道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希望那些对警员仍有顾虑的民众,在跟亚裔警员交谈时,能够感到更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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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队里有近五十名会说多种亚裔语言的警员,其中包括来自香港的黄若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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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加入分队前,曾有近三年的巡逻经验,我问她服务亚裔民众时的最大挑战是什么,她说:”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向民众询问他们需要什么,即使是作为个人、而不是社区,比如他们需要我们、或者政府提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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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大都会警方统计,中国城是华盛顿犯罪热点区域之一,在近期反亚裔仇恨案件激增的情况下,亚裔联络分队也在街头派发宣传单张、鼓励民众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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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大都会警方亚裔联络分队
我问高健麟,他们有没有遇到过仇恨案件。他说有两次,“黑人在门口像是要叫我打架一样,我只能是当成听不到一样了,他还走过来专门吐痰,吐到你的裤子上,警察还在那里。正好是警察还在那里,接着然后,我还向警察招手,说喂,警察就说,你走吧,你走吧。警察都说,我做不到,警察自己都怕,他说,这么多示威全部都说警察不对,他们说,我们也不想惹事。“
他有些无助,“那你说了,连警察都无法保护我们,他们都不想惹事,我们做市民的能做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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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张鹏亮和他的女儿在马里兰州的两家餐馆也遭到破坏,张鹏亮说,这是他在美国二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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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没有感觉到大家下了班以后要这么的小心,但是我们现在,我们必须要,特别是跟前面的经理,包括厨房的,我们交代好,大家下班,一定要成群结队地下班,不能够一个人留在最后,”他说,“既然我们正常地缴税了,我们正常地遵纪守法,那么我们希望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个比较安全的、正常的运作的环境,这个肯定是我们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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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总统拜登签署了《新冠仇恨犯罪法案》,加强打击反亚裔仇恨罪案。在过去的一年里,国会也通过几轮防疫纾困案,包括设立“薪资保护计划”、为小企业提供援助。但全美亚太裔总商会调研发现,许多亚裔商家都没能从中受益。
全美亚太裔总商会会长董继玲告诉我们:“60%的亚裔企业,他们没有申请PPP(薪资保护计划)贷款,因为他们觉得他们不够资格来申请这个PPP贷款,所以这个事情呢是真的蛮可惜的。很多中餐厅,或者其他的企业呢他们是新移民来经营的,所以在语言方面呢,还是会有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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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贷款的申请过程,高健麟满腹苦水。由于语言障碍,他的两次申请都不得不各花费两、三千美元、请会计师完成;款项批下来后,当局便开始监督资金使用情况、要求他提高雇员保险级别,他又得再花几千美元满足当局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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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肚子气:“开头贷款宣布出来的时候,没说要买保险,没说要多少员工保险、没说要多少物业保险,你当时没说清楚的?你只是说帮助小企业,还有帮助你们复苏,你们这怎么叫复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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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联邦政府资料,高健麟两次申请、共拿到三万三千多美元的贷款,除去相关费用后,他说,剩下的钱连交一个月的店租都不够。刘凤芳也申请到两万七千多美元的贷款,他们都觉得、中餐馆得到的贷款额、与其他类型的餐馆获批的数目相去甚远。但我们查阅政府数据后发现,一些雇员人数与他们相若的中餐馆也能拿到六位数的贷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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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企业管理局网站信息列出贷款额度判断标准,包括商户雇员薪资、报税记录等。当局也通过一份声明回应本台查询,表示小企业管理局致力于为受灾最严重的小型企业提供公平的救济。
在亚裔商业权益组织的敦促下,小企业管理局在网站增设了简体与繁体中文的贷款申请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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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小企业管理局
如今,拿到纾困金的餐馆、随着大华府地区逐渐放开防疫限制、迎来全面重启。刘凤芳出于谨慎、还是坚持防疫,不时开门保持空气流通,她希望疫情赶紧过去、这样就有更多游客与白领光顾;但在张鹏亮看来,即使一切都回到疫情前,他也对中餐业的前景不乐观:他认为,业界老龄化、人力匮乏、风味墨守陈规等问题,或将制约中餐在美国的发展。
他还向专注做新式中餐的女儿传授营商建议:“我就是教她,你必须要改变我们现在中餐操作的一个模式,运作的这么一个模式,跟这个市场接轨,在这个市场找人力,在这个市场找物流,在这个市场找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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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亮和女儿
他还说:“你如果想在这个市场有一点作为,想在这个市场上把中餐传承下去,必须要在这个新的现实的面前,大家要正视这么一个问题。”
采访最后,我问这些中餐业主们,他们靠着什么支撑下去。张鹏亮答:“自己一路走来,因为我老家是湖北农村的。农村的孩子们出来的就是,一路就是对自己的坚持,” 他说,“不管从思考、从其他的各个方面探索也好,纠结也好、开心也好,反正就是保持着自己的一个理念,一定要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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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麟则回答:“我很老实地说,我很感谢我的家人、我的母亲、我的儿女,个个都在帮我的忙,以及兄弟姊妹。如果不是家人的支持呢,我是没办法支持到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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