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新周刊,原文标题:《我们怀念的高考,从来都不是为了“拱白菜”》,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6月7日的太阳照常升起,当人们又一次热烈谈论高考的时候,那些与这场考试关系最近的年轻人,正在伏案疾书。
高考之所以让人难忘,并不在于这漫长人生中的短短两天,能够完全决定未来生活的走向。这场考试,更像是一座通向远方的桥梁,一道翻越自我的山峰,一场少年人全力以赴的精神成人礼。
当我们走出很远,回望过去时,才发现高考是路标,标记着一段难忘的道路。那里有少年意气,有青春懵懂,有略显矫情的迷茫,有朴素的奋斗冲动,日复一日地努力,并不是为了“去城里拱白菜”,而是往更高处去。尽管十几岁的我们,也说不大清楚高处是什么模样。
我们找到不同年代的高考亲历者,讲述他们的高考故事,相信将这些散落在历史中间的路标收集起来,能串联起更加宏大的集体记忆——并不是高考改变命运,而是一年又一年的高考,见证了那些努力改变命运的青春时光。
“因为高考,我成了那个例外”
老陆,1978年高考
我是湖南常德人,1978年参加的高考,那年我才十五岁。虽然说我当时在学校的快班,但我学习并不是很认真。这个快慢班其实是高考前临时组织起来的,距离高考也就半年时间,完全是临阵磨枪。
那年是高考恢复的第二年,全国连统一的教材都没有,我们用的都是老师自己油印的学习资料。在正式备战高考之前,学校上课讲究理论联系实际,学到的知识和考试内容完全两码事。
比如说物理考试考的内容是牛顿定律,但我们平时学的却是怎么操作、修理“三机一泵”——柴油机、电动机、拖拉机和水泵。
尽管父母平时也会叫我好好念书,奈何家里孩子多,他们工作又辛苦,精力有限,对我参加高考这件事儿并不重视。高考那天,父母根本没有问我任何考试相关的事情,好像不知道有这回事。哪儿像现在,孩子参加高考,家长比小孩儿还紧张。由于完全没有压力,我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当作参加一次普通的考试而已,第一门考试之前还抽空去食堂给全家买了早饭。
考试那天的天气特别热,考场的秩序也比较松散,监考并不严格,好像大家都没太当回事儿。我读的是理科,考试的科目包括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政治。我现在都还记得作文是缩写《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题目是《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平时上课教的也都是怎么写这类批评文章,至于现在的什么文言文,根本不考也不学。
我一方面年纪小,基础也比较差,另一方面考试的难度太大了,录取人数又少,觉得考上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当时没有太把高考当回事儿,就想着好玩儿。考试的时候我还和同学比赛谁交卷更快,为了领先他一步,我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都没写就抢着交卷了,现在想起来挺后悔的。
那时候还不分一本、二本,只是划定一条统一的分数线。考试结果出来,我们学校四个班,两百多个人,最后考上的只有不到二十个人。分数线是三百零几分,我考了三百二十多分,算是刚刚过线。
我根本没想过自己能考上,连有哪些大学都不知道。等到填志愿的那段时间,不巧我奶奶又去世了,我更没心情研究填志愿的事。我有一个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的远方亲戚,我的三个志愿全是他帮着填的。结果三个志愿里面的前两个都没有够上,我就去了第三个志愿,吉首大学的数学系。
那一届考上的同学,有的在一线城市定居了,更远的去了美国。我毕业了以后回家乡当了老师。我的父母都是氮肥厂的工人,我的两个弟弟都像他们一样进入氮肥厂当了工人。因为高考,我成了那个例外。
“我终于吃上了城市供应粮”
晓文,1987年高考,公务员
我是因为没考上中专,才不得以去上高中的。
那时候中专毕业就能分配工作,我家庭条件一般,太希望早点毕业挣钱了。第一年考师范落榜,我又补习了一年,还是没考上——那时候中专比高中难考,可能考大学的难度太大,而像我一样想早点工作的人又很多。去高中报到的时候,老师跟我开玩笑:你怎么又来了?
在我们这所县城中学,每年大概能考一百个大学生,到高二我的成绩稳定在几十名,我知道肯定能考上大学了。
我1987年参加高考,我记得那年的物理特别难,考完估分,我只估了四十多分,心想这下完了,可能只能上大专了。不过大专也不错,也能分配工作。后来把估算的分数告诉我们物理老师,他还觉得不错,因为常年考第一名的学霸,也只估了不到八十分——后来,学霸去了清华大学,我的物理接近五十分,总分稳稳越过本科线,被省城的一座综合大学录取。
录取的情形我还有印象,那年夏天我在乡下家里等待成绩,无所事事,和一群邻居打牌,忽然有同村人跑进院子,激动地说,你考上了!我听了也激动起来,牌也不打了,跟着回家报信。当时录取通知书还不会寄到本人手上,需要带着相关证明,去学校领取。我记得很清楚,1987年还没有身份证,因为我的第一张身份证就是在省城读大学时候办的。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去县城学校领通知书,把通知书交给我的恰好是一个初中同学。她中考考上了师范学校,这时候已经毕业到县中工作了,以前我是多羡慕她呀,现在我也有学上了。
父亲和母亲送我去大学报到的时候,火车站台上人山人海,那时全省都没有一条高速公路,长途车很少,火车是主要的长途出行选择,票总是很难买,车也总是很挤。我们被人流拥挤着推进车厢,熬了一上午,到达省城。在列车上还认识了一位同乡同届的同学,他和我来自同一个县城,考到同一所大学,至今我们还保持着联系,他现在是中学老师。
火车到省城以后,有学校的车接我们过去。当时本省的大学本省人居多,很巧的是,睡在我下铺的人跟我来自同一所县中,之前我们互相并不认识,但彼此面熟。推开宿舍门,我们相视大笑:“原来是你呀!”
我的大学生活就此开始了,在大学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专门在夏天盖的薄薄的夏凉被,第一次在同学家里用电视机收看世界杯,第一次见识了大城市的高楼大厦。
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改变,是大学报到以后我带着转户口的文件,把户口落在省城。从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今天的孩子或许很难理解这件事在当时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对于从小目睹过农事艰辛的我而言,转户口的红印章敲下去,才是真正改变命运的转折点,我终于能吃上了城市供应粮。
“关于要不要高考,我的亲友分成两派”
若谷,2003年高考
我是2003年参加的高考,算起来已经过去18年了,但还是有很多的记忆留在心里。
那一年高考情况特殊,正赶上了非典。关于疫情,我记得当时高三上课期间要戴口罩(是那种多层的比较厚的棉质口罩),上下午两次体温登记,高考期间进入考点要测体温,考场内需要全程戴口罩。
2003年高考是首次提前一个月进行(之前高考是在7月举行),当然和疫情没关系,是国家考虑7月全国多地高温、暴雨的原因,所以提前至6月举行考试。
印象很深的是那年的数学试卷特别难,当时我的立体几何学得还不错,但是看到卷子上的立体几何试题,感觉一头雾水,考完数学后,同学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几个同学打趣说,要不琢磨补习,再来一年吧。
上面是关于那年高考的简单回忆。于我个人而言,高考可能还有一些特别的地方。我出身于山西省阳泉市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在我高二的时候患癌症病逝,母亲所在单位效益一般,所以家庭生活就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父亲所在单位考虑到我们的困难,批准我参加岗前培训,准备把我招工到单位,这件事让我至今心怀感激。这所单位在当地还算效益不错,我当时也结束了毕业会考,拿到高中毕业证。如果没有参加高考,我应该就顺理成章到那里工作了。
但是,我那时学习成绩还比较好,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读高中、考大学,人生轨迹突然要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一方面,因为家庭的变故,不得不面对很多现实的问题,直接参加工作在很多人看来还是一个比较务实的选择。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中学生,我还是有着自己的梦想,有着对未来的规划和憧憬,而这些,都必须要参加高考才能实现。
身边的亲朋好友也基本分成了两派,有的赞成直接工作,即便是大学读出来也未必能就业,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是多么难得,持此观点的人要更多一些。另一派支持我继续读书,参加高考,持此观点的恰恰是读过大学的人,包括好几位教过我的老师,鼓励我一定要通过高考改变命运。
最后,我坚持参加高考,母亲也尊重我的选择,在许多亲友和国家济困助学政策的帮助下,我继续高三学习,备战高考。
说回考试,那时候的高考填志愿,是估分填报。考虑到数学试卷的难度,考前所有的远大理想和神往的著名高校我都不敢奢望了,只有一个朴素而现实的想法,一定要考上。我翻看《报考指南》,在一本B类和二本A类中认真选择,看有没有可以降分的政策。
因为是文科生,所以地质、农林方面的专业虽有降分政策但不能报。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将来可能成为一名教师,但是为了享受降分政策,为了能有学上,我选择了师范专业,当然,还有一个考虑,就是师范类院校的学费相对低一些。
遗憾的是,最终我的高考成绩差一本线还有几分,高出二本线倒是不少,比较顺利地被我填报的师范院校录取。
后来,我从大学毕业,到了省城一所中学任教,并且担任班主任工作,至今也有14年了。每三年送走一届毕业生,我也会跟他们讲起我的高考故事,高考真的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八零后很多人的命运。
高考于我,改变的不仅是我在哪个城市生活,也不仅是我的物质条件,更有我的精神世界,我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追求,以至于影响到我的下一代,他的未来或许也因此而改变。
如今,高考更多是一种经历,一种成长,是一次真正自己基于兴趣而选择,并为之努力的过程,这个过程比结果更为重要。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有很多的不确定,就像张文宏在一次演讲中说的,我们的世界充满不确定性,我们每次与不确定性斗争的过程中都会获得成长的力量。
高考,会让你获得这种力量。
感谢高考,更感谢父母
劳周化,2010年高考,文字工作者
翻到一张2010年的旧照片,摄于当年高考前三个月,我们带着杂牌耳机走在校园里,校服穿得随意,头发凌乱,被春日的风吹了起来。照片发到同学群里,有人回复了一个捂脸的表情说,这形象有点北大韦神的feel。
我们这个群的同学都来自山村,客家先民避居的地方,去同学家里做客往往都要开着土摩托翻过几座山,乡人生于斯死于斯,每年清明扫墓便是整日地爬野山。
从一线城市的省城回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高铁,要么自驾或坐大巴,假期常常被堵在高速上过节,要么坐绿皮火车,四百公里,车程要6到8个小时,下火车后再转乘农村小巴,颠簸2小时才到家。童年记忆中有很多亲戚出去打工,逢年过节乘通宵大巴或火车回来,拎着城里买的水果零食,还有从厂里带的玩具。
一路考试,考到大城市去,是我们人生中不自觉开启的剧情任务。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们开始考重点班,父亲让我留级一年,换了个更好的学校。
四年级后集中学习三年,通过智科竞赛考到县城重点中学,如果这次失败了,三年后还有一次中考的机会。对我们来说,高考不是2010年才开始的,早在我们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了模拟试,与同校同年级的学生比赛,与其他镇的学生比赛,与县城的学生比赛,谁分数高谁就到更好的学校和班级。
看起来很卷,但也是最公平的一种升学方法。
我们中的很多人,在2004年到县城读中学以前,没有摸过电脑,不知道什么是天涯论坛和QQ号,没有听过魔岩三杰,不清楚什么是摇滚乐,甚至当时火遍全国的韩寒也没听过。大家只知道好好上学,考个好成绩,偶尔到校门口对面的教材书店买几本热血动漫《龙珠》,给自己打打鸡血。那书店叫“学海书店”,至今还在。
也许是因为小学考试提前预演了高考,很多人在中学提前过上了大学生活,成绩逐渐分化,高考时有人考了985/211,有人读很普通的本科,也有人读大专。但大家最终都到了北上广,到了一个更大的平台,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沿318旅行,第一次参加跨省的志愿活动,第一次在国外过年,都发生在大学期间。
毕业后经过几年的打拼,有的在城里买车买房,有的回家考了公务员,有的到更远的城市去当杭漂北漂。如果没有高考,我们可能还留在那个小镇里,像其他童年玩伴一样,务农,做点小生意,或者进厂打工。
这算是更好的人生吗?我不知道,留在家乡做生意发家的也大有人在。我的父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几次老家,他们第一次来省城是在我找到工作以后第四年,我租了两居室的房子,终于有地方可以安置他们。
在我和女朋友的带领下,他们第一次逛CBD和动物园,第一次到数十米深的地下坐地铁,第一次吃米其林一星,第一次坐缆车登上市区最高的山。回老家后,他们把微信头像换成了在省城游玩的照片,说下次暑假再来。如非疫情侵袭了两个暑假,他们已经实现了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出国游的目标。
这一切的开始,或许是父亲领着我到学校报名留级的那天。
尾声
今年的高考遇上了广东疫情,此前,广州为无症状感染者考生定制高考专用考场的举动,引发舆论赞誉。每年高考,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意外,打扰学子们紧绷的神经,但也总有老师、警察、家长以及全社会的付出,为这群年轻人保驾护航,创造各种条件,让他们安心考试。
广州将为密接和次密接考生安排在隔离考点。/ 《南方日报》
这或许就是高考最让人怀念的特质——纯粹,纯粹的年纪,纯粹的梦想,纯粹的拼搏,所有人也都在努力地守护这份纯粹。
从这个角度来看,高考不仅是个体一生中的难忘记忆,也是我们的社会一年一度体验共情、展示凝聚力的珍贵时刻。
2021高考,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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