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陈晃
题图 | unplash
本文首发于虎嗅青年文化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在已经出现“外貌经济”这种词汇的如今，像垫个鼻子、割个双眼皮这种面部整形对于很多人来说早就司空见惯。
最近，一些像小腿肌肉阻断术、精灵耳这种听上去就很奇异的小众整形项目进入大众视野，重新引发了关于整形与外貌焦虑的讨论。
不过，这些手术跟在某些博主口中“能让私处变得干净好看”的阴唇切割手术相比，就显得没有那么令人迷惑了。
但这同时也引发了我的疑惑：为什么连平时根本不会看见的地方也需要整形？难道”变美“也在内卷？
微博上，“私密整形”话题有着九千多万的阅读量。
所谓私密整形，在当下语境下特指女性私处的整形手术。其中既包括外观上的阴唇切割、漂红、脱毛，还包括了阴道缩紧、处女膜修复等功能性的手术。
在各大社交平台能看到的手术案例里，被提及最多的是阴唇切割和阴道缩紧，而阴唇切割又常与阴唇漂红同时出现。
尽管对于一些人来说，选择私密整形还是出于产后恢复或是器官过于肥大影响生活的原因，在临床也有明确的人群限制；但在采访得到的反馈中，这一手术有着严重的被滥用问题。
北京一家妇科医院的整形医生在采访中就表示，大部分做阴唇修复手术的年轻女性都是为了“追求完美”，临床接诊的案例也几乎都是“觉得不美观、伴侣不满意”。
在”变美“的过程中，疼痛是最显而易见的代价。
许多博主的阴唇切割、漂红的手术分享里都提到，由于是局部麻醉的手术，私处本身也十分敏感，术前打麻药和术后伤口都非常疼。
长达3个月恢复过程也同样痛苦，前几天需要坚持冰敷、定期清理血痂，每走一步都会牵动伤口的疼痛，并且一个月内不能有性生活、不能骑自行车。
更重要的是，这种手术还伴随着风险。
一些相关的医学报告指出，阴唇整形手术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可能会引发并发症，包括神经损伤和过度切除，导致炎症、性交疼痛等问题。这些风险与割礼的危害实际上是相似的。
但即便如此，在手术分享的评论区里，仍然有许多女性表现得跃跃欲试。
事实上，早在2012年的《妇产科》杂志（Obstetrics & Gynecology），一篇评论文章就尖刻地指出，“这是否是一种基于对芭比娃娃式外形痴迷的新时代割礼？”
当割礼习俗最盛行的国家苏丹，在2020年5月已经通过禁止对本国女性进行生殖器割礼的法律草案时，中外社交平台这边却出现了越来越多私密整形的声音，趋势对比之下，令人倍感荒诞。
为什么会有女孩愿意在隐秘之处进行如此危险而痛苦的手术？我们能够在宣传文案中找到答案。
基本上宣传文案的套路有3种：
第一种是从实用角度出发的浪漫派，比如一些博主举起“最能获得甜蜜恋爱红利的整容项目“的大旗，用先扬后抑的方式抨击男性基于颜色评判女性贞洁的狭隘视角，在让女性读者获得心理快感的同时，也唤起了焦虑，并在情绪到位的时刻，适时提出私密整形的解决方案。
尽管话术不同，但他们在文案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那就是保持私处的美观和紧致不是为了取悦男性，而是和面部整形一样，是一个“女性身心重塑的过程”。
虽然这些套路看上去充满了华丽的进步色彩，但它们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国，以美容为目的的女性私处整形手术产业初现雏形时，就已经存在了。
当时，面向消费者的营销宣传就将重点放在“提升性体验、增强女性魅力”，接受私处整形的人群则主要是妓女和上层阶级女性——前者因其动机容易理解而常常被忽视，后者则在某种程度上为这类手术赋予了阶级属性，与光滑细腻的手掌、晒成均匀小麦色的皮肤一样，成为一种“有钱有闲”的标志。
于是在私处整形技术普及之后，一些医院、机构在宣传时也会提及这一点，将如今私处整形的便利描绘为“春风吹进百姓家”。但这套沿袭多年的宣传话语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如果与取悦男性完全无关，那么这样的整形为什么能够提高女性的生活品质呢？
这样看来，贵妇和妓女同样选择私处整形的理由很难说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一个为了性，一个为了美，但两者都是由男性定义的，与女性本身的需求无关。如果“保持私处的美观和紧致”真的能提升女性的自信心，那这种自信也是来源于更高的性伴侣满意度。换句话说，她们在男性满意的凝视里获得了自信。
与其他整形项目相比，女性私处整形仍然存在着“直接与性相关”这样一个最根本的差异。尽管在整形医院的宣传中，对“提高生活质量”的描述都会强调，私处整形尤其是阴道缩紧手术能够更好地提升性体验，但大部分女性最主要的性快感来源器官其实是阴蒂。女性的性高潮八九成来自阴蒂高潮，只有极少的女性能够达到阴道高潮。
因此，比起女性，阴道紧缩手术提升的似乎更多是男性伴侣的性体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调查结果显示，接受女性伴侣私处整形的男性比接受伴侣面部整形的男性更多。而在国内的私处整形常见的手术项目中，唯一与阴蒂相关的却是美容性质的阴蒂包皮修形。
对女性生殖器的审美标准，从中国古代文人关于女阴鉴赏的隐秘学说中就已经开始被建构，比如“如花似玉”这样的形容词。女性生殖器就这样在男性文人的笔下被把玩，成为男性将女性作为性资源来审视、并从中获得快感的来源之一。
这种专有形容词暗含着一套男性设置的审美标准，但对于男性来说，同等的美学标准并不存在。男性同样有生殖器整形手术，但几乎都是功能性的，比如包皮环切、以及更小众的增长增粗术。
事实上，几乎没有男性会在乎自己的生殖器好不好看，他们只会在乎够不够大。因为“大”是所谓“男子气概”的象征。有调查报告显示，人们对男性生殖器大小的关注远远高于对形状的关注。
在社交平台上搜索“私密手术中”也能发现，几十页翻下来全是女性博主的分享，只有寥寥几个男性私处保养内容，并且仅局限于生殖器的清洁。
对于许多男性来说，承认自己需要做生殖器整形手术已经是一件无比羞耻的事情，他们不会在微博上创建这样一个话题，更不会鼓励其他男性去做这样的手术。
根据《卫报》的报道，早在2019年的英国，就已经有过以美容为目的的女性私处整形手术是否应当纳入于2003年颁布的禁止女性生殖器切割的法案的讨论。女权主义者们在当时走上街头，抗议这类手术的存在。
在抗议者看来，以美容为目的的私处整形手术能够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对女性地位的侵害，更不用说它还会对女性身体造成伤害。
事实上，对于女性外阴的“美观”，似乎从来没有一个普遍的社会定义。整形医院宣传“整齐自然、符合黄金比例分割的花瓣形”，把”阴唇肥厚”作为卖点写在标题里的小黄片又屡见不鲜。
但纵观微博、小红书博主们的推荐，“小巧”、“粉嫩”依然是外阴美容的关键词，尽管这不一定是所有男性的审美趋势。这种对外阴的审美与“白瘦幼“相互关联，甚至许多整形医院会直接用“私处年轻化”来代指所有私处整形手术，宣称阴唇肥大、褶皱多是“显老”的。
女性特征总是以“变得小巧玲珑”的艺术来衡量，不管是对女性身体的审美还是在公共环境中占据的空间都是如此。即便为数不少的男性会在pornhub上搜索“大阴唇”，女性依旧逃不脱小巧可爱的自我规训。
另一方面，社会对女性的外貌要求从来都更加严格，在女性从小接收到的观念里，乖巧美丽是第一位的。如今的社交平台上，几乎每个女性网红都在强调“女孩要时刻保持精致”，连生殖器也不能除外。
尽管存在于全社会的性耻感同时影响到男性与女性，但在女性从小被灌输的习惯观念里，便存在着“男性的情欲是光荣的、女性的性感受是可耻的”这样的不对称。
此外，几乎所有地区的原始文明中都存在着阳具崇拜，布尔迪厄在他的研究中提到，在许多原始文明中，男性生殖器勃起被认为与一切自然生殖过程中固有的活力相联系，阴道则是有害的、不详的，它被视为空洞的东西，同时是男性生殖器否定意义上的倒置。
这样的观念在一代代的文明中传承下来，成为了构成父权制度的重要一环，并通过荡妇羞辱、贞节牌坊等手段被不断加强。于是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女性无视自己在性关系中的需求与感受，无意识地将自我物化为取悦男性的工具。
另一方面，性教育的缺失也是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之一。调查显示，在36－49岁的中国女性中，知道阴蒂位置的只有17.8％；在50－64岁的女性里更少到11.2％。正因这些女性对身体缺乏了解，却错误地将性生活的不美满归因为自己的器官，从而接受了私处整形手术的宣传话术。
这类伤害身体来满足男性审美的整形手术还有许多，无论是已经造成死亡案例的巴西丰臀，还是有着巨大致残风险的小腿肌肉阻断，都是女性在父权制规训之下的自我物化。
这无疑体现了性别关系中的不平等，男性作为制度的既得利益者，轻易地赋予女性身体以物质性，但正如朱迪·巴特勒在《身体之重》里所说，作为权力关系产物的物质性就是暴力。女性接受私处整形，本质上是在承受来自不平等性别结构的暴力。
而面对女权主义者的抗议，英国皇家检察署认为，尽管阴唇切割手术在理论上符合女性生殖器切割的定义，但在具体案例中，应当考虑进行手术者是否提供了充分且自由的知情同意。英国皇家妇产科学院则指出，出于审美原因而想要进行阴唇切割手术的女性都需要先进行心理问题评估。
在国内互联网的相关讨论里，也常出现此类“个人选择是自由的”论调，但在父权制的规训之下，女性真的拥有”选择的自由“吗？
没有一个个体能够逃脱宏大叙事的规训，或许很多时候，你以为的”自由选择”都是社会建构的结果。
如果因为生殖器形态确实影响到日常生活而进行私处整形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只是为了“美丽”或是“甜甜的恋爱”，那便是已经陷入了这一套父权加诸于女性的审美霸权中。因为这种原因去承受疼痛，实在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