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年轻人爱幻想，期盼‘在别处’的生活。他们痴迷于天马行空的异国网文，不足为怪。”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云（ID：tenyun700），作者：胡文燕（腾云特约作者，常驻巴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无一例外，她们都属于男主后宫团，每次出场，必有‘狗血’剧情。”
2021年2月的一天下午，在一个由法国翻译社区成员组成的Discord小组中，一位成员挑起了关于中国网文中女性角色的讨论。她很快便得到了回应：“在《放开那个女巫》（起点中文网，作者二目）里，女性角色塑造就很不错。即使是男主出主意，也都是女性付诸实践、解决问题，且敢闯敢拼。”
这个法语翻译社区名为Chireads，成员有600多人，其中法国人居多，也有少数加拿大魁北克读者。随着中国网络文学作品逐渐扩展到法语区，年轻读者也拥有了在新闻媒体、历史课本之外，了解中国社会的另一扇窗口。
Chireads社区在获得来自阅文、起点中文的翻译授权后，如今已推出了上百本网文译本，多属于东方玄幻类佳作。在疫情隔离期间，网站阅读量大涨，推出人机协作翻译，打赏模式步入正轨，也开辟了法国作者原创连载的新板块。社区一方面借鉴国内网文发展模式，另一方面也不忘“因地制宜”，可以说是法国网文社区的一个缩影。
中国网文在法国网络空间生根发芽，并非偶然。
法国人出了名的爱阅读，且ACG文化浓厚，仅次于日本本土市场，是日漫第二大消费国。继日漫翻译小组，近年来法国纷纷涌现类似Chireads的网文翻译小组。大家多“为爱发电”，但他们不甘囿于“搬运工”的角色，在评论和原创领域也跃跃欲试，正打造出一方特有的网络亚文化水土。
“把脉”法国网文读者
Chireads联合创始人周云峰曾就职于中国某网络文学平台，搭档胡晓翀曾留学法国，两人都是资深网文爱好者，2017年便创立了Chireads。法国人查尔勒·德威（Charles Dewees）精通中文、英文和越南语，后加盟并负责网站编辑。
法国网文读者有男有女，年龄、身份、国籍和外语能力各有不同，但兴趣爱好却惊人的相似：痴迷动漫或电子游戏。
周云峰解释说，“在海外市场，中国网文正抢占原来的日漫份额。日漫爱好者通过日漫网站，看到中国网文改编漫画，比如首发起点中文网的《妖神记》（作者发飙的蜗牛），开始甚至有人以为这是日漫，后来去读小说，便渐渐接触到更多的中国网文。”
Chireads共有几十名译者，其中六人（5个法国人和1个加拿大人）向我讲述了自己“撞入”网文世界的经历——他们几乎都是资深日漫迷，偶然接触中国网文，随后便一发不可收。
中国网文的“特色”——修真、武功和东方传统，在他们眼中都是“加分项”。
在阅读口味方面，根据周云峰的实地观察，法语区读者的网文审美同英文世界整体相似，但依然存在差异。例如，他常常发现一些深受英文读者喜爱的作品在法语世界反响平平，“法语读者可能更爱武侠和中国功夫，同英语世界相比，接受度上稍慢了一拍，但他们初入网文世界，接触到的都是起点这二十年来的上乘佳作，成长必定很快。”他如此理解背后的原因。
在运营模式方面，Chireads网站阅读并不收费，但通过第三方平台——法国本土众筹网站Tipeee，设立打赏捐赠模式，支持译者工作。读者还可以通过付费，提前“解锁”新的翻译篇章。
“中翻英，英翻法”
网文出海的探讨中，文本翻译如何兼顾质和量，是个无法绕过的话题。
Chireads译者并非都懂汉语，多数是“英翻法”，除掌握中文特定词汇，翻译过程面临的最大难点，莫过于英语翻译原稿太过粗糙，再翻译成法语，尤其耗时耗力。
2019年底，Chireads引入机器翻译和人机协作，提高了更新频率，也增加了数量。周云峰本身技术出身，他改编谷歌翻译，自主训练出专注中国网文的AI机器翻译，尤其对法文中特有的时态运用，进行调试，随后法语为母语的审校员进行校对修改。他说：“之前翻译一章需40分钟，现在十几分钟，便能搞定”。在质量之外，更新频率也同样重要。
中国网文译者、法国姑娘伊莎贝拉正职工作是企业运营，她自称“读网文，是希望逃离现实，喜欢新奇陌生的故事”，因为觉得人机协同翻译的作品“很多篇章翻译不清楚，甚至格式都没转化成法语版本”。为此，她开始学习中文——例如英语中“你”和“您”不分，但法语对此特别讲究，初做翻译时，这点最让她头大，直到学习了中文，她才解决这个难题。
为尽量避免错误，她在逐字逐句翻译后，还会同时使用多个在线翻译软件，比如谷歌翻译、Deepl、Reverso、Chine.in和mdbg.net等，将中文原稿分别转成法语和英文，再跟自己的译稿反复比较。在粉丝翻译小组首轮翻译完成后，还要经过校对审核。因此，一篇仅2000字的文章，上线之前需两到三周时间打磨。
Chireads之外，法国蜻蜓网文粉丝翻译组（Team Dragonfly）也是影响较大的网文翻译社区。常驻组员近十人，负责英法、中法翻译和校对，分工各有侧重。在蜻蜓小组每章译作结尾，都会有类似“作者的话”的译者版——“译者的话”，包括翻译解释拓展，和中国文化科普，颇为细致和用心。
在面对充满中国特色的 “圣旨”“金口玉言”等词语，他们不仅会用心的标注拼音和声调，给出法语注解。甚至，他们还贴出一张“奉天承运”圣旨的实物照片，供大家瞻仰。
魔幻、超能力与性别观
西方有西方式的魔幻，东方有东方特色的仙侠。或许正因二者历史上的关联，热爱“西幻”的海外读者会对仙侠文情有独钟。
在这一点上，法国姑娘苏菲便很有代表性。两年前，她在逛日漫网站时，偶然读到中国网文作品，被剧情吸引，走上追文之路。她本身热爱阅读，涉猎题材众多，熟读西方魔幻和科幻经典著作，比如《黑暗物质三部曲之金罗盘》（The Golden Compass，英国）\《哈利波特》（Harry Potter，英国）和《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英国）。
在轻小说类型中，她尤爱异世界、科幻和末世流网文。她说，在读中国网文时，她看中的是“脑洞”。小说主角在穿越之后，竟然可以变成锤子、锉刀等物件。这对她来说，简直新奇无比。
“这种天真单纯的怪诞，正是西方文学所缺失的。”她评价说。
2020年流年不利，对苏菲来说，更是如此。年初她做了个手术，接着疫情来袭，居家隔离。百无聊赖之际，唯有阅读给她带来些许慰藉。这位网文老书虫，也在此时萌生撰写书评，向法国读者指路的想法。今年年初，她的书评网站正式上线，目标宏伟，希望将其打造成“互动型网文图书馆”。目前，“图书馆”虽然体量还不大，但“五脏俱全”，小说类型涉及魔幻、动作、历史、科幻和现代。
法国年轻人爱幻想，期盼“在别处”的生活，痴迷天马行空的异国网文，不足为怪。
周云峰解释说，网文里的少年人升级打怪，变强变大，是为了更好守护家人和爱人，儒家思想里的集体主义传统和家庭观，似乎也契合了欧洲当下对个人主义过度泛滥的反思。“欧洲阶层普遍固化，屌丝逆袭的叙事，给人希望慰藉，迎合当下某种情绪，当然也会受到追捧。”他说。
Chireads社区的译者Galadriel是未成年孩子的母亲，因此她更加关注青少年成长。通过孩子，她较早地了解到亚洲的轻小说和动漫，而后因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她同Chireads合作，才真正爱上网文，尤其喜欢《长安十二时辰》这类非典型网络小说。通过阅读，她了解到不少中国民俗、老庄哲学和美食趣闻，她现在唯一的遗憾是，以中医和艺术为题材的网文作品数量还比较有限。
“网文作者应该多借鉴些传统英雄主义价值，比如勇气、友情和团结，这样主人公无需借助幻术或‘超能力’，而是依靠自我，去战胜恐惧，克服弱点，实现自我超越，成为真正的侠之大者。”她如此评价。
20岁的法国大学生Léa和21岁的Elaine，对中国网文特有的魔幻、动作和冒险等异想要素情有独钟。“若还有中国神话的桥段，堪称完美。”在她们看来，一般文艺作品里女性总是作为追随者出现且优柔寡断，这无法让人获得认同，而中国网文却常常不同，“很少会出现被丑化或被矮化的女性角色。”
日漫破浪，网文乘风？
多年来，法国仅次于日本，是日漫第二大消费国。今年年初，市场调研机构GfK发布数据显示，2020年法国漫画书共计销售5300万本，比同期增长9%，而日本漫画占据总销售量的42%，比同期增长18%。销售前列的日漫包括《火影忍者》、《鬼灭之刃》和《火影忍者》等经典之作。
上世纪90年代，法国电视台开始播放日本动画，日漫也随之流行。过去二三十年，法国“日漫一代”随之诞生，日漫读者中60%为女性。不少人曾认为，这只是一种风潮，将很快退去，但如今在法国，日漫风头依旧一时无两，“日本热”由亚文化走向主流，成为显性社会现象。
每年7月4日到7日，巴黎都会举办“日本博览会”（Japan Expo）。1999年，首届展会拉开帷幕，只有3200人到场，转眼二十载，2019年参会人数翻了八十倍，高达24万人。“日本博览会”也成为欧洲最大的日本流行文化盛会。2006年法国《世界报》（Le Monde）便注意到这一现象，评价称：“爱好者和从业人士走到一块，在社会主流目光之外，自行发展壮大。”
中国网文初入法国，跟二十多年前的日漫处境有些相似。2018年，巴黎七大文学系老师徐爽为法国学术期刊撰文，曾介绍过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脉络和影响。但在法国，关于中国网文及其法国粉丝的研究和报道，目前依然有限。另一方面，法国印刷业发达，纸质出版市场尤其成熟，仅大型专业日漫出版社便有十来家。网文在中国依托网络媒介，独创VIP收费阅读模式，并发展壮大，这一“中国特色”的模式也正对法国市场带来影响。
依托法国市场，Chireads也做出了新的尝试，例如他们已同法国老牌出版社阿歇特出版集团（Hachette Livre）达成合作，计划今年出版《武极天下》。这将是中国网络文学首部法语纸质出版作品。
耽美小说译者Léa和Elaine，则心心念念，盼着有一天自己喜欢的小说也能被翻成法语，并以纸质形式出版。“肯定会有很多粉丝去买，千万不要低估这些作品在海外的影响力”，她们说。
（应受访者要求，苏菲和伊莎贝拉是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云（ID：tenyun700），作者：胡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