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前四大智能手机品牌有三个来自中国,由此在印度本土构建了一条由中国企业为重要力量的手机产业链。在印度最新疫情的冲击下,有的手机厂商仍在输血坚持;有的工厂基于成本考虑已经下调产能;有的中小供应链企业倒闭撤退。
文丨《中国企业家》记者 程璐
编辑丨李薇
头图来源丨视觉中国
陈俊峰从未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留在印度如此之久。
2009年,陈俊峰第一次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担任一家台资企业印度市场负责人。在印度的短短几年,他看到了这个市场巨大的潜力,于是2013年开始在印度创业,做的是工厂无尘车间配套设施生意,如新建工厂所需的流水线、货架等等。
也是从2013年开始,中国手机产业开始登陆印度,品牌商、代工商、零部件配套商、材料供应商纷纷来到这里淘金,陈俊峰算是其中一员。经过数年发展,陈俊峰的生意风生水起,有了两家工厂,分别在北方邦诺伊达和南部的金奈,印度当地主要的手机屏厂、摄像头厂、电池厂和手机组装厂都是陈俊峰的客户。
从诺伊达到金奈,这条路陈俊峰曾走过无数次。现在,这条路比以往任何时刻跑得更快、更通畅,让他非常不适应。诺伊达新冠肺炎疫情严重,空旷的大街上鲜有行人,从诺伊达开往新德里机场,以往两个小时的车程,现在只需一个小时。
陈俊峰已经22个月没有回国了,而近期再度持续恶化的疫情,直接阻断了他回家的脚步。
印度,曾被视为商业潜力无限的全球最快成长经济体,过去十年里,在人工红利和庞大年轻消费群体的支撑下,全球资本涌向印度。但这个国家正在陷入一场困境——在变异毒株和大型集会的共同推动之下,印度反扑的疫情进入失控状态,社会失序,各产业举步维艰,经济复苏前景黯淡。
据印度卫生部5月24日公布的最新数据,印度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升至26752447例,累计死亡303720例,成为继美国、巴西后全球第三个新冠死亡人数超过30万的国家。
许多像陈俊峰这样的中国商人,每时每刻都处在焦虑之中。在回国遥遥无期的同时,他们更担心疫情之下自己的生意还能否继续。
陈俊峰正在进行血清抗体检测。来源:被访者
印度中资手机企业协会秘书长杨述成告诉《中国企业家》:“大的手机厂商仍在输血坚持,只因印度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国际市场;部分工厂基于成本考虑已经下调产能,等待疫情过去再挽救;但还有一部分中小供应链企业只能因此倒闭撤退。据我所知,有一家中小型充电器厂,至少备了3000万元的货,疫情突然来了,客户不提货了,这个库存压力谁也承担不起。”
《中国企业家》近期采访了数位与印度手机产业链密切相关的中国从业者,作为印度疫情下的缩影,试图还原中资企业、中国商人在印度的真实状况。
我曾是无症状感染者
诺伊达位于印度首都德里东南方向,也是德里的卫星城。作为印度经济高速发展的象征,这里聚集了全印度为数最多的手机产业链厂商,故也被称为印度手机产业的“心脏”。
三星、OPPO、vivo、小米、传音的OEM代工厂以及围绕着这些厂商的上游供应链纷纷在诺伊达设厂。目前,这个地区已聚集了100多家华人企业,这些企业基本组成了一条印度华人手机产业链。
由于诺伊达疫情形势严峻,为了节约水电、房租成本,陈俊峰不得不把诺伊达工厂关闭一段时间,将产能转向了南部金奈工厂,因为相较于诺伊达,金奈的疫情起码还没有失控。
在印度十多年了,陈俊峰眼看着印度成为全球成长最快的新兴体之一,尤其是见证了印度智能手机产业从无到有到如今的兴盛,以及中国品牌在印度市场是如何逐渐成为半壁江山。
市场监测机构Counterpoint发布最新分析报告称,中国手机品牌2021年第一季度在印度占据了75%的市场份额,前四个品牌三个为中国品牌。以市占率第一的小米为例,目前印度已成为小米最大的海外市场,截至2020年,小米在印度有3座手机厂,超过90多家自营小米之家以及2000多家授权专卖店。
“目前除了PCB(印制电路板)、模组模具和盖板三项之外,其他制造过程的手机产业链都已成型,印度也因此一跃成为全球手机产业的集散地。”杨述成介绍。
来源:视觉中国
不过,疫情二次冲击下的手机市场需求骤降,产业链也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但生产端仍在坚持,行业未来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
摸爬滚打的十多年里,陈俊峰吃过不少亏,也上过很多当,但他认定印度这个市场还是值得做下去。不过,从去年疫情开始,特别是近半年的严重亏损,让陈俊峰开始考虑撤离印度。
北部工厂关闭,南部工厂的产能下降了30%,现在所有员工都集中在工厂实施封闭管理。工人全部住在工厂里,食品在外统一采购后,放到工厂门口待员工拿取。对陈俊峰来说,这意味着又多了一项员工吃住成本。
“之前我跟老婆商量,不行就把印度公司整个打包卖了,看有没有人接收,但现在打包出去折价也非常严重。本来我准备4月份回国,把印度工厂先关个一年半载再说,结果航班停飞,想回也回不了,进退两难,只能咬牙坚持了。”陈俊峰向《中国企业家》说。
过去两年里,来到印度投资的中国厂商,由于疫情和国际形势变化双重因素,投资进展缓慢甚至干脆搁置。相关从业者向《中国企业家》透露,国内某摄像头厂商去年来到印度投资建厂后,很多事情都不到位,一年多时间都没完成装修进程,但成本已经砸进去了,也没办法停下来。在印度,中国厂商们遇到的类似情况还有很多。
现在,金奈每天下午2点封城,但得益于全封闭式管理,陈俊峰的工厂还能持续生产经营。两周前,一个手机外壳厂的朋友告诉他,他的工厂共50多人,就有20多名员工检测出新冠肺炎,“哪里还敢干活,只好全面停工”。
疫情就发生在身边。陈俊峰认识的国内某手机大厂员工,在国内接种了新冠疫苗,来印度后还是感染了;另一个手机组装厂的朋友,去年得过新冠,体内已经有了抗体,今年又不幸中招;一位曾一起吃过饭的中国台湾人,也是手机产业链上的从业者,今年因感染新冠病毒去世了。
陈俊峰说自己可能也曾是无症状感染者。去年9月,他去做过一次检测,结果显示他体内的新冠抗体IgG值水平达到了2.8,这意味着他可能曾感染过病毒,但免疫力最终消灭了病毒。“今年5月,我又去做了一次检测,结果抗体恢复正常了,我也搞不懂了。”陈俊峰直言,听说这次疫情属于变异病毒,可不敢再感染一次。
和陈俊峰等华人相比,不少印度本地人对疫情的态度可以说是不甚紧张。偶尔去市场买菜,陈俊峰都能看到不戴口罩的当地阿姨。现在,当地的茶馆、饭店等公共场合几乎全都关了门,他常吃的一家韩国餐馆已经不能堂食了,只能打包带走。
陈俊峰在金奈租了一套房子,平常自己做饭,也会去几个中国好友家蹭饭,坐下来聊聊天、喝喝茶,其他的娱乐活动就是刷刷抖音,打打小游戏,几乎每天都会和家人报个平安,工作则通过电话和视频在线管理。
至于疫情,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陈俊峰估计至少得半年以上:“只要今年能安安全全回去过个年,我就真的开心了。”但现在,就算有渠道,他也不敢回国:“别人听说你是从印度回来的,多多少少会带着有色眼镜看你,我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从去年到现在,陈俊峰大约亏损了四五百万,不过亏损大头并不是公司的生意,反而是一些其他的投资项目。
“去年大家不是都看到了疫情下的市场机会,做一些口罩的生意吗?于是我也投了口罩,结果亏了百八十万。今年国内的制氧机在印度炒成天价了,也有朋友叫我去弄,‘吃一堑长一智’,我说这种投机倒把的事情我再也不干了。这两年做生意真的头痛,我投哪行哪行不行。”陈俊峰无奈地笑道。
工厂还能坚持半年
和陈俊峰相比,王宝刚是幸运的。因为签证问题,他碰巧在印度疫情暴发前的3月份,回到了国内。
王宝刚是一家手机配件公司的印度总经理,这家公司是某些知名手机品牌的电池供应商。他2015年来到印度,通常每年的年尾,会去印度待上两个月,然后再回国呆半个月,再去印度两个月……如此在中印之间循环往复。
2020年年初开始在全球暴发的疫情,让王宝刚在印度滞留了15个月,原本只有半年有效期的工作签证早就超期了。于是,在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后,他和另外三位中国好友决定回国。
中印之间没有直飞航班,回国只能通过德国、尼泊尔、阿曼、迪拜这四个国家和地区转机,王宝刚一行人选择了尼泊尔中转。3月的一天,他正在国内酒店隔离时,在印度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他,印度第二波疫情已经全面暴发。4月,印度所有国际航线全部暂停。
“我们另外三位仍滞留在印度的中国同事,都开始感到恐慌,心态几乎全面崩溃。几个中国人隔离在很小的一个区域内,每天听着外面的各种消息,心态上肯定会有影响。所以,我每天都要跟他们通电话,安慰并缓解他们紧张的情绪,相关待遇也有一些提高。”王宝刚说,对于这种远在异国他乡自我隔离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2020年初,当印度第一次疫情暴发的时候,王宝刚就和五、六位中国同伴一起“躲”在某家酒店里近四个月。几个中国人在一起,每天自己做饭、喝茶、聊天,可谓度日如年。办公全靠电话和视频,如果有需要签字的文件,就会有人把资料送到酒店前台。直到2020年六七月份,印度当地疫情有所缓解,工厂才逐渐恢复正常生产。
2021年第一季度,随着印度放松封锁限制,智能手机市场迎来需求爆发。调研机构Strategy Analytics的报告显示,印度智能手机第一季度出货量同比升26%至3900万部,创下印度六年以来的最高增长率。
但随着疫情的二次反弹,市场需求将不可避免迎来骤降。Strategy Analytics预计,印度智能手机市场将在2021年第二季度连续收缩8%~10%。调研机构Counterpoint Research则预测,2021年第二季度印度智能手机出货量将下降300万~500万部。
随之而来的,是产业链上的订单下滑。
王宝刚表示,现在印度公司的产能只有原先的30%,一方面,由于客户的销售渠道受到疫情影响,订单量下降到原来的30%;另一方面,为了减少人员聚集,公司主动下调产能,以便控制疫情。
对王宝刚来说,眼下最为头疼的是库存压力。
订单量骤降,导致春节前备的物料还积压在仓库,库存一旦产生,资金占用量将非常大。王宝刚告诉《中国企业家》,他所在公司光是印度公司的库存规模就达到了6000万元人民币,国内还有约3000万~4000万元的库存,“所以我们最近的资金压力很大,国内的物料生产已经全面停下来了,如果有其他家用得上,我们会转卖出去,但印度就没有办法,只能放在仓库里慢慢出。”
更让王宝刚无奈的是,30%的出货量还意味着亏损。一旦工厂停工,要再开起来就很难了,为了保持工厂的正常运作,目前只能维持小批量生产。
王宝刚说,这些年公司没有任何贷款,抗风险能力算得上是不错的水平,有一些企业可能因为库存和亏损直接影响到生命线。他估计,目前印度约有三成工厂处于停工状态,其他更多人和他们一样,出货量下降30%~70%,仍在咬牙坚持。
产业链上游任何一环的困境,传导到市场末端,都会给手机企业带来“唇亡齿寒”般的影响。某国内手机大厂内部人士告诉《中国企业家》,未来一段时间,该公司在手机市场的销量下滑便是必然。
王宝刚在等待转机:“如果疫情影响持续一年以上,说实话,谁都挺不住了,我们也挺不住。但如果半年之内印度能恢复正常,我们还是可以挺过去的。两个月时间,我们应该就能快速组织生产。”他强调:“很现实,没办法,但这就是生意。”
处在高速成长期的印度,当下正面临着最严峻的挑战。在印度,还有千千万万像陈俊峰、王宝刚这样来自中国的“淘金者”,他们经历过数不清的磨难,凡事都靠着自己亲身摸索一路走过来。他们甚少抱怨,更多时候是积极地应对眼前的危机。
在接受采访的这几天,王宝刚正在国内积极与客户联系,尝试解决库存问题;远隔数千公里的陈俊峰,在电话里聊起疫情和眼下的生意,几乎听不出他的恐慌与焦虑,反而更多时候是他爽朗的笑声。
(应采访对象要求,王宝刚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