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导演奥里奥尔•保罗新作《无罪之最》(The Innocent)让部分影迷失望了。
国内影迷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看不见的客人》中。如一位网友概括,“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在这个故事中,反转的技巧被奥里奥尔运用到了极致——影片临近结束,一头白发的弗吉尼亚对着观众,缓缓撕下一张假面,所谓的律师,原来只是为了套出事件的真相,她的真实身份,是被害人的妈妈。
图片:《看不见的客人》截图
这部电影首次在国内上映是2017年,四年过去,影片的其他情节我已经淡忘了,但这一幕、乃至看到这一幕时的感受,我仍然记忆深刻。
就好比一个人吹气球,前边一直在用力吹啊吹,已经吹到预期的大小了,但突然,气球里的气一下子被充满,整个爆掉。好了,可以放松下来了。这段戏,任谁看了不大呼一声“神来之笔”呢?
类似的神来之笔在《看不见的客人》中比比皆是,也因此,“反转设定”成为很多影迷对奥里奥尔作品的最大期待,甚至是对作品好坏的衡量标准。
前两年,奥里奥尔的另一作品《海市蜃楼》在国内上映,就有一种看法认为,比起《看不见的客人》中将真相裹在多个假象之后,逻辑叙事更严谨的《海市蜃楼》少了反转、反转、再反转的快感。
等到《无罪之最》,还是有不少人期待剧情的不断反转,以为男主马特会像白发女人一样攒一个大局。结果整部剧看下来,马特才不是什么幕后大boss,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倒霉蛋,唯一一个“innocent”。
马特和妻子奥利维亚。图片:官方剧照
《无罪之最》开始于两条故事线。
多年前,马特在聚会中误杀另一个倒霉男孩丹尼,被判入狱四年。出狱后,他遇到之前发生一夜情的奥利维亚,两人相爱、结婚。诡异的是,马特收到奥利维亚手机发来的视频,视频中,奥利维亚衣着暴露,和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男子呆在一起。
奥利维亚和陌生男子是什么关系?马特脑中不断闪回误杀丹尼的画面,丹尼的死因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另一边,表面上看完全是一个不相干的故事:修女玛丽亚在修道院坠楼而亡,女警洛琳娜接手这个案子。种种细节显示,玛丽亚的死并不寻常,填充过假体的胸、非禁欲的日常、撕开的合照及其背面的“原谅”……第二集结尾,洛琳娜找到最后一通和玛丽亚通话的主人家,房门打开,马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毫不夸张地说,导演的点卡得太好了,两条故事线就这样神奇地关联到一起。
但可惜的是,前两集已经是整部剧的高光时刻,往后,随着玛丽亚和奥利维亚过往身份(脱衣舞女郎)的揭露,事件的真相便呼之欲出,所有猜测一一被验证,再没什么可反转。
当然,并不是说,只有反转、反转、再反转的剧情才是值得称道的,而是当男主确确实实是一个“白莲花”、基本上所有人的死都与他无关时,那些加在男主身上的戏,便成了絮絮叨叨的故弄玄虚,称其是“工具人”亦不为过。不然,怎么解释整部剧看下来,我们能感受到女警洛琳娜的偏执、奥利维亚的成长、玛丽亚的果敢……但对绝对的男主角,却说不清他的人物特色。
图片:官方海报
剧集结尾,总算有一个人是马特所杀,没有浪费前期铺垫。但哪怕以最冷酷的目光审视,马特也是一个无辜者,他被其他犯人找事儿,不是这个人死就是马特亡,正当防卫实属无奈。这处剧情同样让人火大:犯人是马特杀,显然他前边对妻子未说实话,但杀人理由也就停留在了逻辑合理的水准,经不起过多的回味和咀嚼,反转有硬凑之嫌;如果犯人不是马特杀的,前期的草蛇灰线又成了故弄玄虚。
观众热爱悬疑剧,很重要的一个乐趣在于参与进故事,每个人都能如福尔摩斯一般,观察现场的一切细节,从可能无用的细节中猜想答案。
线索太无用或太有用,都会有问题——太无用,就成了故弄玄虚,冗长、又煞有介事;太有用,观众一猜一个准,那些细节就不可避免地显得模式化,推理的乐趣大大降低。
而剥离了男主人公的作案动机与行为后,《无罪之最》就显露出上述不足,细节提示过于明显,导致其故事线过于顺畅,到了后期,观众会感到愈发乏味。
比如,嫖客27号手上的戒指与掰手的动作、奥利维亚打不通的电话、奥利维亚昔日姐妹基米留在桌子上的茶杯……导演反复用特写镜头,让观众聚焦在这些细节上,完成一出“男性都恶,女性团结起来”的戏码。
女警洛琳娜。图片:官方剧照
事实上,相比原著哈兰•科本的同名小说,《无罪之最》在故事线上做了大量的改编。
原著中,丹尼父亲骚操作不多,既未杀逼死修女的两个人并诬陷给马特,也未雇佣犯人在监狱中杀马特。换言之,马特“狱中杀人”的情节是剧版的“无中生有”。
导演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改编?可以猜测到,他想讲述一个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故事。他让马特犯下不可饶恕之事,丹尼父亲扮演惩罚者的角色,惩治马特的“冲动”“愤怒”之罪;让丹尼母亲扮演圣母的角色,一脸宠溺的喊马特为“丹尼”“儿子”,让主人公获得救赎。这明显具有西方基督教人道主义思想,世人虽然有罪,但有了爱,就可以得救。
更有意思的是,《罪与罚》中,主人公在妓女索尼娅“爱”的感召下,终于去自首。《无罪之最》中,丹尼母亲的角色名也叫“索尼娅”,马特的妻子奥利维亚曾经是生活不检点的脱衣舞女郎,工作性质和书中的妓女类似。但正是因为丹尼母亲和妻子的爱,马特走出过往,重新赢得生活。
马特和丹尼母亲索尼娅。图片:官方剧照
从情感的角度看,导演奥里奥尔的改编还算合理,社会派推理本身就更注重人性的描绘与剖析。也因此,我们似乎不该对反转技巧、推理手法过于严苛。
但最大的问题,不是“有反转没反转”“反转设计如何”,而是《罪与罚》中,我们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主人公在杀人后陷入的自我精神折磨,这是对他最大的惩罚;《无罪之罪》将惩罚之手假于他人,更利于影视化呈现,但在马特自身的呈现上大打折扣,他内心的煎熬、忏悔、痛苦、折磨都被一笔带过,无法唤起观众的共情,也就支撑不起导演的宏大命题。
这样的结果,是特别让人遗憾的。
《无罪之最》本可以做得更好,要么聚焦于人性的原罪,给观众审视和思索的可能,要么大玩悬疑手法,充分刺激观众的五感。选择其中任何一种,都会比现在更好。
《无罪之最》:一流剧本,二流质感
西班牙导演奥里奥尔·保罗的新作《无罪之最》,是一部诚实的悬疑剧。这样说是因为,尽管其中也有多重反转,但很少故弄玄虚,更无只为反转而反转。
拿出三部叫座悬疑片《看不见的客人》《海市蜃楼》《女尸谜案》之后,保罗掌握了其中精髓——拼凑线索的同时塑造性格,向古典派学习,拥抱人物性格和意外的决定性作用。
《无罪之最》海报
八集迷你剧的体量,给了保罗足够的发挥空间,可以高度还原原著,为每个重要人物设置回溯人生的小传。正是他们早年的经历和性格推动了情节发展,而所有的反转都建立在此基础上,无需借助赖皮伎俩就能碰撞出连环意外。
《无罪之最》中的多起凶案盘根错节,彼此间看似毫无关联,“罪人”也不止一个。它并不是一系列精心策划的连环事件,更加不是所谓的完美犯罪。形象地说,这部剧就像鸟瞰在冰面上滚动的冰球。球在选手们的击打之下轨迹交错,滑向处处意想不到的转折。
《无罪之最》剧照
剧中众多角色可以分为这几类:有过失杀人前科的律师马特和女警官罗瑞娜,是局外人/追踪真相的人;三位友谊深厚的(前)脱衣舞女郎奥利维娅、金咪和艾玛,是努力逃离深渊的人;特别犯罪部门(SCU),是为权贵服务的鹰犬;此外,还有拿钱办事的、为朋友出力的次要角色。
真正归入恶人一档的,除了从事性犯罪的汉尼拔,其余皆是隐在黑色面具后身份不明的权贵们。观众只知道他们是一群身居高位者,享用汉尼拔提供的未成年少女,被录影后遭到汉尼拔勒索,派鹰犬索回性命交关的录影带。
《无罪之最》剧照
重生很艰难,马特和罗瑞娜需要加倍努力地工作,在性虐魔窟里当过奴隶的三位脱衣舞女郎则更名换姓,开启全然陌生的人生。就算这一切都做到了,人的性格也不会轻易改变。随着剧情发展,角色的性格发展逐渐丰满完善。
谜底在剧的2/3处已能猜到,但还好并不扫兴,因为松弛的弓恰好给了观众回想人物经历,体会命运勾连的余裕。正是每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每一次选择,通往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
奥利维娅小时候曾逃离孤儿院,长大后她在重压下再次选择逃避。仗义勇敢的金咪,强烈地希望得到尊重和信任,拯救她和扭曲她的力量都源于这种性格。马特的怒火,始终是他控制不了的怪物,无论当年还是现在。罗瑞娜小时候目睹父亲饮弹自尽,造就她异常坚韧、独立的性格。她孤家寡人的状态,既是童年悲剧的果,也是破案时百折不挠的动力源泉。
女警罗瑞娜是个理想化的人物。整部剧中只有她无牵无挂,无欲则刚。她自始至终不知道警察父亲为何在她幼年时饮弹自尽,但隐约察觉到一张黑网的存在。这宗案件之前,她接触不到黑网。随着案件推进,SCU横插一脚,罗瑞娜看见了黑影憧憧。即使她知道涉案人和当年父亲的死亡未必有关联,黑幕还是燃起了她追查到底的顽强意志。被抛弃的痛苦常年压在罗瑞娜心里却无法消解,这宗案件为它赋形,给了罗瑞娜解开心结的机会。她憋足劲查案时,内心深处或在渴望追寻父亲死亡的真相。
《无罪之最》剧照
《无罪之最》虽然制造了一个政治黑暗的大格局,但它仅仅如同克苏鲁,给人心理上而非实际中的恐怖。幕后大人物们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借助在裹尸布中垂死挣扎的汉尼拔,就能让奥利维娅和艾玛在恐惧中度过多年。
这部剧的主题不是政治黑暗,是一出古典复仇记。南欧人的激情在这里淋漓展现,残酷的血仇血报,毫不犹豫的凶杀,爱恨之间急剧的转换,绝对的信任和眨眼间的背叛。西班牙色彩浓烈的民族性格需要海外观众花一点时间去适应。
奥里奥尔把现代电视连续剧拍得像莎士比亚戏剧,充满谋杀和阴谋,情感浓烈得如同男主角肌肉夸张的上半身。剧中人物掏出智能手机时会产生违和感,仿佛他们换上中世纪服装才贴切。
难怪这样的土壤会生出现代生活中罕见的宗教情感。易怒的马特被女性们拯救,这些女性角色带着抹大拉的玛利亚的影子,在坟前哭泣,坚定地追随所爱。索尼娅是马特大学时一次酒吧斗殴时误杀的男孩丹尼之母。他向男孩的父母请求原谅,索尼娅原谅了他。出狱后马特和索尼娅每周见面,建立起一种近似母子的情感。他们第一次出现在观众面前时,索尼娅用已故儿子丹尼的名字称呼马特,马特叫她“妈妈”,令人毛骨悚然。
在全剧各种大开大合的情感中,马特和索尼娅缔结自一宗凶案的联系却异常牢固。索尼娅本应恨透马特,泪水洗去她眼前的阴霾。她看见杀子凶手马特的本质,信任他如同相信自己善良的儿子。马特和索尼娅之间的情感超出了常理,为剧中其它激越、偏执、忠诚的情感提供了宏伟建筑物基座般的存在。
《无罪之最》的剧本一流,奥里奥尔的老班子演员差点,配乐糟糕。音乐提前泄密,配乐师完全跟着剧情走向创作,给的都是悬疑恐怖片样板货,把堪称壮烈的人物动机生生压扁,处处流露三流恐怖片的气质。“和无辜的马特作对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的隐线既未得深挖,也没有敲响隐喻的警钟。最后以疑似真相的镜头匆匆结束全剧,亦是遗憾。
《无罪之最》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