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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个梦想
《教训》一文出来后，小谢子高三的班主任舒老师看到了，他一直很好奇，一个文科妈妈如何亲自辅导一个理科娃？他建议廖同学写出来，给后来者参谋参谋。
我向廖同学传达了舒老师的意思，廖同学叹一声，说：“还写什么呢，回想起来，眼角眉稍都是泪！”
武汉大学。其实全家人已经满足了，特别是我爸妈，简直眉飞色舞。惟独廖同学，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因为从进高中开始，她就把目标定在了北清。
说起来，我家的孩子实在是太普通了。小学在火星小学，成绩就是中等偏上，那时候，我们总觉得对一个智商高的孩子来说，小学这点知识，实在不算什么，初中稍微努力一下，就会赶上去。而如果智商欠缺，小学成绩抓得再好，到了中学，一样会稀哩哗啦往下掉。
那时我们把重点放在了钢琴上。
让我们着急的是，小谢子对什么都没有浓厚的兴趣，学什么都是被动的，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就是说，你安排他学，他不会拒绝，也不会认真，一直游离在事物表面，不去深入核心，哪怕是打乒乓球，学滑冰。你不让他学，他会立马打住，连一丝留恋都不会有。
而一个孩子是否天赋异禀，从小其实是能看出来的。除了有高智商外，还有就是，对外界一项或多项事物，有着强烈的兴趣，再是在做某件事时，注意力高度集中，并且不屈不挠，持之以恒。
这三项，小谢子都不具备。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他不是牛娃。
钢琴是他自己选的。但他一直不在状态。廖同学想以此乐器为工具，对他进行艺术熏陶的同时，还要锻炼他的心性，培养他的意志力、注意力和精细度。
从六岁学到十二岁，马马虎虎，过了八级，在整个练琴的过程中，几乎每周都要哭上二三次。把他奶奶给心疼得。
小学毕业时，我们知道，相对于小谢平庸的成绩来说，我们更失败的地方在于没能借助钢琴，将他的主动性和自控力，给培养出来。这对家长来说，中学就要准备吃大苦、打硬仗。
一入学，长郡双语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小谢子的学号为40号。这意味什么呢？意味小谢子的入学考试在班上58个同学中，成绩排名40。就是这么残酷，这个学号，要烙在身上整整三年。这既象征着你的起点，同时也隐隐象征你命运的判决书。
结果果然，三年过后，学号排名第一的伢子，保送进了长郡本部。全班13个考入长郡本部的，除小谢子咸鱼翻身，其他基本上是学号排前20名的。逆袭不是那么容易的，三岁能不能看到老，不知道。但一场入学考试，基本上就看到毕业了。
在《8A》一文，我说小谢子在班上考得最好。其实夸张了。他们班有3名同学保送本部，根本就没参加中考。又有4、5个孩子提前签了重点班协议，那是由平时成绩综合决定的。
签了这个协议，只要你上6A，入学就进重点班。而小谢子即使中考考得再好，想进重点班，也需要参加高中的入学考试，从千军万马中，夺取剩余不多的重点班名额。
对小谢子来说，能进长郡本部，已经烧高香了，他完全心满意足了。暑假期间，又哪会将一切清零，重整旗鼓，刻苦钻研，去对付一场入学考试呢？
对他来说，在平行班也许更惬意一些。在他身上，我们很少看到牛娃必备的荣誉感。有一个让我们颇感绝望的笑话，就是每次考试，不管好坏，他都不会关注旁边的分数。如果我们问他，他就会不耐烦地说：“别人多少分，管我什么事？这又不是考试范围！”是的，半点虚荣心都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谢子啊！
初中三年，我们接到班主任的投诉不计其数。到了初三，连他的班长都向我打了几次电话。为了督促他学习，我们恳求班主任，派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女娃跟他同桌。结果，这个女班长常向我打电话说，“叔叔，你们家XX，今天又贪玩了。”
就是这样一个皮赖小子，廖同学仍对他寄予厚望。
目标：北清。
2坚定的执行者 廖同学有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她说：制定了目标，就没有达不成的。关键在执行。
我很少看到有人比廖同学的执行力更强。也许就因为这个，她领导才比较赏识她吧。她跟我一样，无意仕途。我们逢年过节，从不拜访任何领导。但工作上领导交办的事，她会不打一丝折扣，认真贯彻执行，而且能精益求精，寻找最佳解决捷径。所以领导也愿意给她压担子。
对她来说，小谢子怎么样，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自己怎么样。她认为，只要她自己做到位了，小谢子要继续中考神话，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有这个信心。
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一个文科妈妈开始了她和儿子的高中生涯。
我们是初二开始陪读的。陪读的效果，显然被廖同学放大化了，知道中考成绩的当天，我们就去长郡附近租了高价房。房东老太太，种种刁难，年年涨价，这里就不吐槽了，这里只谈学习。
我与廖同学，高中学文科，大学又都读中文系。但小谢子的基因里却没有文艺细胞，他对绝美汉语的魅力，完全体会不到，从小学开始，我们就知道，他是一个理科生。
高一不分文理，小谢子在平行班，成绩大约排在7、8名左右。全校排名，大约在300至400名之间。最好到了200名，最差到了600名。他们年级一共有1200多名学生。
整个高一，数理化英，我们都请了一对一家教。按廖同学的话说，就是专业的事，还得请专业的人来干。她的知识余额，实在不足以支撑她从初中辅导到高中。我认同她的话。无非是出钱而已，虽然一周要掏1000多元，但也咬牙认了。
可一年下来，小谢子的成绩，莫说北清，就连湖南大学，都要靠运气。别看长郡每年考北清的很多，但大多数是竞赛生，非竞赛生总分不排进前50名，想考北清，难度很大。
小谢子在一周一次的家教中，成绩看不到任何起色。
既然家教不行，廖同学不得不改变策略，只能舍得一身剐了，还得像初中一样，自己来教。
舒老师很奇怪一个文科生妈妈，事隔26年，怎么还捡得起物理化英？那是因为从初中入学开始，廖同学就没有放下过课本。她耗在课本里的精力，也许比小谢子还要多。数理化，她是从初中就开始重学了。而英语这几十年，她一直没放下。
高一虽然丢掉了课本，但家教老师来辅导，她怕小谢子听不懂，都是陪着一起听课。往往是上完课，小谢子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却有一肚子问题，向老师问过不休。以致老师都要恍惚，这个家，究竟谁才是考生？
3何意百炼钢 自从决定自己教后，我们也不让小谢子上晚自习了。即便晚上有课，也不去。要展开自己的“北清布局”，廖同学需要除课堂之外的全部时间。
廖同学自己不会开车，但她每天中午返回。她上班的地方到出租房，大约40分钟的路程，要先搭摩托5分钟，再地铁25分钟，然后步行10分钟。
当然，也经常打的。就为了中午给小谢子辅导20到30分钟的功课，并监督他午睡。看他睡着了，廖同学又返回单位，下午继续上班。晚上又急急赶回。高中三年，风雨无阻。
窦蛾的冤情曾感天动地，廖同学这份可怕的执行力，是否感天动地，我不知道。但我每次想起，都会泪目，喉咙发涩。懵懂的小谢子，对不起他妈妈这份比钢铁还硬的执着啊！三年时间，她的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白。
在一张很大的饭桌前（不是房东的，是从我家搬过来的），小谢子坐一头。廖同学坐另一头。廖同学一只眼监督小谢子学习，另一眼自己学习。不监督不行啊，小谢子太爱开小差了。一不留神，就东搞西搞，或发呆发痴发笑。
廖同学的学习与小谢子的学习并不相同。小谢子重在演算，廖同学重在对答案，并弄懂弄通错题，然后抽时间给小谢子讲解，再把错题整理归类，打印出来，隔几天或一周，让小谢子重做。如此反复训练。
他俩一个像运筹帷幄的军师，一个像决战疆场的战士。我们都知道，这其实并不好。小谢子也需要靠这些习题，锻炼自己归纳总结的能力，以及对错误的判断力和吸收速度。但是没有办法啊，我们没有时间让他自己折腾这些了。就算是拔苗助长、饮鸠止渴，这两年，我们也认了。
遇到廖同学自己不懂的题目，就在手机上查解题神器，如果还不懂，就让小谢子第二天上学去问老师。回家后，再告诉她。
为什么还要告诉她？一方面是检验小谢子是否问了老师，是否真懂了。另一方面，她自己不能留下任何一个知识死角，因为她比小谢子更需要触类旁通，才能在讲题时侃侃而谈。
廖同学把全国几乎能买到的数理化资料，全部买回来了。高考完后，我们给费品站送去了几百斤复习资料和习题集。
买回来，不是给小谢子做的，而是给她自己归纳、对比、总结用的，她要把最具代表性的题型和题目挑出来，再让小谢子做。所以，其实最后我们送费品站的习题集，绝大多数都是崭新的。但小谢子的时间，却得到了最大的优化。她能掌握的时间，实在太少，她不想浪费一分钟！
高二那年，小谢子的成绩突然腾飞。她的班主任刘老师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出于对小谢子的关心和爱护，她经常向我们反映小谢子在学校的种种“劣迹”，可后来，她发现没法说了，因为小谢子在班上的成绩已遥遥领先，有时拉开班上第2名的几十分。全校排名，他几乎全在200名之内，时不时就杀进了前100名。
没在长郡平行班读过书的人是不知道的，一个平行班的学生要杀进年级前100名，有多难。
小谢子同桌的妈妈，对自己的儿子说，“你看XX的成绩多好，你要向他学习呀！”
同桌既委屈，又愤怒，冲着他妈嚷：“我跟他学什么呀？！他老被老师批评，上课不是讲小话，就是睡大觉！可人家就是聪明呀！就是成绩好啊！我跟他学什么啊!啊啊？！”
他哪里知道，每到晚上，小谢子的时间被严格规划到了以每分每秒计算。并且，我们从没在十二点半之前睡过觉。没错，小谢子的理解能力是还不错，说他聪明也对。但他绝对没有他同学想象中的那么聪明。事实上，他们那届的长郡生，全部是6A生，谁又比谁聪明多少呢？自觉的孩子拼自己，不自觉的孩子只能拼爹妈。
到最后，高中的知识点，要说解题速度，廖同学自是不能跟小谢子比，但说到融会贯通，十个小谢子，不如一个廖同学。数理化的那些东西，我是看不懂的。但我坐在一旁，每次听廖同学给小谢子讲题，发现她毫无滞碍，且旁征博引，举一反三，非常自信。那时我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反复在唠叨：我婆娘是个天才啊！是个天才啊！
尽管这个天才是被逼出来的。
小谢子后来上了武大。但我百分之百、千分之千敢肯定，若是让廖同学去考试，只要多给她一倍的时间，她绝对能考一个比武大更好的大学。
请问廖同学，当年为自己奋斗时，你的聪明才智，你的努力拼搏，去哪里了呢？
伟大的母爱！
可怜的父母心哪！
每每想起这个，我心里对小谢子就恨意难消。他真的辜负了她呢，太可惜了。廖同学的执行力没有问题，可她太自信了，因为高考不是一个人的战斗啊，决策者再好，拼刺刀的，还得是战士啊。战士必须具有钢铁之心，才能神挡杀神，佛挡斩佛。
可在小谢子的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把北清当作自己坚定的目标，他总以为那是学霸们的事。尽管他的成绩，已跻身于学霸之列，可他依然不把自己当回事，不把青春当回事，不把未来当回事。
廖同学难哪！
4功败垂成 长郡中学是一年一次分班，按一年总成绩来。
如果小谢子的状态一直在线，那么高三，都有可能杀进重点A班。重点A班两个班，共110人。
小谢子在高二暑假来临之前，偷偷地拿廖同学的钱，买了一部手机。廖同学虽然对时间的精打细算，让人瞪目结舌，但对金钱，她完全是个马大哈。她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所以，总是花光为止。
这部手机，整整伴随了小谢子三个月。结果高三入学考试，小谢子的成绩突然下滑到了300多名。与重点A班失之交臂，只能进重点B班。
后来直到高三的班主任缴了他的手机，我们才如梦初醒。
对重点班的班主任舒老师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一个孩子这么贪玩，居然也能杀进重点班？对于我们寄予在小谢子身上的殷切期望，舒老师也是醉了，他王顾左右而言他，是怕打击我们的积极性啊。
在舒老师心里，其实早就判了小谢子北清“死刑”，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如果北清生在高三的时候，还可以放肆玩手机，没有一点自制力，那这样的北清，也太不值钱了。
他几乎年年带毕业班，北清生是个什么样子，他见多了啊。一个人不论有多聪明，但在此时此刻，不把自己脑力和体力榨至极限，能上北清？当北清是天上的馅饼吗？
可缴了手机的小谢子，马上就颠覆了舒老师的认知。在最近一次月考，小谢子冷不丁就从上一次的200多名，跳到了年级前30名。取得了重点B班第一名的好成绩。也许正是这次月考让他记忆深刻，所以舒老师才希望廖同学把她的家教经验写出来。
北清，真的触手可及了！一家人颇为振奋！（后来那年考了92个北清（竞赛生52人）
但这次月考，再次成为小谢子的转折点。他的心态又一次放松，并且，又买了一部手机，与班上一个最差的同学迅速打成了一片，因为那同学也有一部手机，两人交换打游戏吃鸡的经验，不亦乐乎。等到高考后，我们才发现他还在网上开了微博，有时微博的发出时间，居然是凌晨两三点（那时他不应该在睡觉吗）。有时微博的发出时间，居然是上午九十点（那时他不应该在上课吗）。
然后，这个傻小子，因为考过一次第一，居然还被班上一个浪漫的小姑娘瞄上去，天天给他写纸条，让他帮她解数理化题目。两人一起展望未来，高考完后，要如何看星星，看月亮。
再然后，他还稀里胡涂加入了一个网群，里面全部二次元的人物，磕药的有，男扮女装的有，看日本耽美小说的有。他完全被吸引过去了。
再然后，他突然对自己螃蟹般的字迹厌恶了，他喜欢上了一种叫童体的字，每天上课，一心练字。等到我下次再去开家长会时，误以为自己坐错了位子。他的课桌上看不到什么演算稿，全是练字的纸张，上面的字，清清秀秀，干干净净。让我恍惚觉得，这是在一个书法班。
这些事，都发生在廖同学绞尽脑汁，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候。可无论廖同学怎么努力，小谢子的成绩再也杀不进100名了，一直在250到120间徘徊。
等我们发现真相时，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了。
我们谁也不怪，不骂他，不打他，如果打骂有用，他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当然，我们也不责怪那个特别主动的女孩。毕竟，爱情是没错的，爱情也是美好的。尽管小谢子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尽管它来得根本不是时候。
我们直接把小谢子带回家，白天也不去学校了。一个月在家里，自己辅导，上午两套试卷，下午两套试卷，由我父母监督。中午和晚上，廖同学回来对答案，讲题。我们都知道，没有北清了。但高考还在，最后仍然要拼一把啊。
小谢子的高考成绩，最终定格在年级220名左右。
廖同学叹一声说：顺风顺水的北清生家长，不一定是真正的教育家。失败的孩子，才是孕育教育家的摇篮啊。满满当当的教训，最为珍贵。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有一个省心的孩子；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因为那些不省心的孩子，各有各的皮赖。
我表示附和：高考成功的家庭，是家长先射箭，孩子后画圈。所以看起来箭箭都中靶心。这就是他们的经验。而高考失败的家庭，是孩子先画圈，家长后射箭，非得要有神箭手的本领，才能射中熊孩子画下的魔圈啊。稍有不慎，就箭出圈外了。所以是满满的教训。
廖同学听了，先是笑。然后捂嘴哭了。大哭。
我向前抱住了她。我懂她的不甘心。
但我们越俎代庖已太久太久，是该到放手的时候了，以后，成龙成虫，就看他自己的缘法了。如果可以重来，那我们必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惜青春不再，盛年不再，我们没再养育一个孩子的气力了。
只能写下来，让后来者引以为戒。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错在了哪个环节？只能怪前世德修太薄，这一世，上帝派一个“坏小子”来惩罚我们。
好在，明知他缺点缠身，我们依然爱他。
作者简介：长风大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创作包括亲子教育、儿童文学、影评、思想随笔、小说散文等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