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观察者网 刘惠】
观察者网:美国宣布从阿富汗撤军,目前阿富汗的驻军情况如何?阿富汗国内各方势力对此态度如何?
于洪君:美国实际上在阿富汗的驻军,据统计大概有2500人左右,占北约在阿富汗驻军总数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北约目前在阿富汗大约有1万多人的武装人员。
阿富汗战争进行了二十年,各方打得都很疲惫,都有了厌战情绪,谁也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改变阿富汗的局势,所以和平解决是唯一的出路,也是国际社会对阿富汗问题的期待。
这种情况下美国压力很大,奥巴马时期已经萌生了退意,但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实现。特朗普也做了表态,现在拜登反复斟酌、再三权衡,最后决定今年9月11号之前正式撤军,并且完成撤军任务。
实际上撤军从5月1日开始,到9月11号也就是130天左右,撤退的不仅是美军,同时还有北约的部队。美国和北约也进行了协调,各方应该说都进行了充分的论证和准备,我想这次撤军会正式提上日程,不再可能闹乌龙了。
拜登宣布驻阿富汗美军将于9月11日前撤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现在看到的情况,阿富汗国内各方,首先是加尼政府、反对派势力塔利班、情况不明朗的基地组织、伊斯兰国等对美国和北约军事力量撤出是欢迎的,但出发点和想法不一样。
对加尼政府来说,当然希望真正实现“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的政治原则。美国和北约撤走之后,“阿人主导、阿人所有”才能真正变为现实,或者说加尼政府才能真正成为阿富汗发展进程的组织者和引领者。
塔利班当然也希望借美国及北约撤军的机会,重新占据阿富汗政治舞台的中心,所以他们也是希望美国军队撤出。这跟加尼政府的立场、主张殊途同归,他们都想在外部势力撤走后,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对于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现在还没看到正式表态,如果他们欢迎撤军,那也只是希望抢夺美军撤走后的权力真空,填补政权空白,扩大他们的势力影响。
因此,他们都希望美国和北约撤军,但是各有各的打算。核心点都想按照自己的意志,主导未来的阿富汗发展进程,加尼政府和塔利班他们的主张可能更现实一些。
美国和北约撤军之后,各派势力围绕着阿富汗的新政权建设、未来发展方向,会有一番剧烈的波动和争夺,所以形势可能很不稳定,撤军开始后争夺就会浮上水面。
观察者网:阿富汗撤军后形势可能极不稳定,那么美军和北约联军在9月11日完全撤离是否可行?如果阿富汗局势恶化,是否会重新派兵?
于洪君:美国宣布完全撤军,但我想这是有条件的。
第一,即使进展顺利,美国也会留下一部分的武装人员保护外交人员和设施。美国海军陆战队保卫使馆安全的传统,加上阿富汗将来状况可预见的不稳定,因此美国可能留一部分武装人员在喀布尔。
但这与派驻武装力量是两个概念,只是使用轻武器、少量守卫保护美国使馆或者美国的外交机构。
另一方面,美国要看阿富汗局势发展,如果能够按照预想持续稳步向前推进,9月11日之前基本完成撤军是可能的,但如果局势复杂化、尖锐化,或者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危及到美军及北约部队的安全,或者说危及美国及北约撤兵后阿富汗局势稳定的话,不排除美国和北约重新考虑撤军决定的可能性。
撤军的时间也就130天,具体的行动计划现在还没有看到,撤退过程中,北约和美军之间要相互协调,并且还要和阿富汗的政府相协调,需要循序渐进地把军事设施等移交阿富汗政府,也要帮助阿富汗的武装力量完成接管。
当然,美国的撤军并不会十分顺利,塔利班、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也可能趁机给美国及北约造成一些麻烦。
撤军过程一开始可能很慢,到后续顺利的话,可能会逐步加快。美国同阿富汗也在谈国家和平与发展框架,还要看撤军的过程是否顺利,看看各方的反应是否平静。
观察者网:北约内部对阿富汗撤军存在分歧,部分北约国家担心过早撤军意味着北约在阿富汗近20年的军事行动失败,基地组织等恐怖组织可能卷土重来等等,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于洪君:不光北约,美国内部对撤军以后能否实现真正意义的和平过渡,能否让阿富汗这个历经几十年战乱的国家走上正轨也存在疑虑和分歧。
现在大家忧虑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阿富汗的局势实在太复杂。几十年战争造成了太多的对立隔阂,仇恨根深蒂固。
阿富汗又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主体民族普什图人只占全国人口的40%左右,另外还有塔吉克族、乌兹别克族、土库曼族等20多个民族,这也是阿富汗长期以来无法实现民族和睦、社会稳定、政治和谐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美国及北约撤离后,不能保证阿富汗就进入了和平过渡和发展的历史新阶段。
现在有一种乐观估计,我也感觉到阿富汗形势比过去好了,它的发展进程在国际社会的共同努力推动下,还有一定进展。包括加尼政府内部的矛盾,大家知道的,阿卜杜拉不接受选举结果,一天内两位总统就任,当时大家都很忧虑,但后来事情还算和平解决了,加尼总统连任成功,阿卜杜拉成了民族和解最高委员会主席,矛盾得到了缓解。
将来美国撤出以后,可能要面临新的权力安排,比如说进行大选甚至是重新大选。各方的权力争夺会不会导致选举失败,出现动乱、冲突、战争还不好说,因此欧盟、美国对于阿富汗未来的担忧,也并不是杞人忧天,还是有一定根据的。
美国如果说从反恐的角度,报复基地组织,抓捕本·拉登,那么任务早就完成了。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美国在阿富汗20年的战争完全遭到失败。美国虽然报复了基地组织,抓捕了本·拉登,但是牺牲了美国2000多官兵的生命,死亡的美国军事承包商据说有3000多人,付出了2万亿美元,美国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即便如此,美国并没有完全铲除所谓的国际恐怖主义,没有消灭国际恐怖主义的温床,反而使阿富汗愈加动荡和混乱,国际社会对阿富汗的未来愈加不安。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不能说是成功的。
阿富汗战争是二战结束以来,美国在海外用兵时间最长的一次。苏联当时进入阿富汗也就打了10年,当然最后也是狼狈退出、伤亡惨重、代价巨大,没有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这次,美国在阿富汗战场也是扫兴而归,悻悻离去,败退而走。
观察者网:针对阿富汗问题,很多国家也在积极促谈,比如像俄罗斯和美国分别准备了六方会谈和五方会谈,均都邀请了中国,这些年中国为阿富汗的劝和促谈做哪些工作?有哪些中国贡献和作用?
于洪君:阿富汗是中国的重要邻国,我们双方之间有共同边界,中国一直重视阿富汗问题。
阿富汗也是最早与新中国建交的国家之一,也是最早解决边界问题的国家,我们在1960年中国与阿富汗就解决了边境问题,在当时很不容易,所以我们跟阿富汗的关系一直比较好。
70年代中后期,阿富汗国内局势的变化使得中阿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我们一直关注阿富汗的和平发展,希望阿富汗能够长治久安。
因此,我们也做了很多工作。比如说解决阿富汗问题的伯恩会谈,中国积极参与,并且还慷慨解囊,为阿富汗的战后重建提供了巨大的物质、技术支持,中国很多工程技术员一直在阿富汗帮助搞和平重建,帮助搞基础设施建设。
我们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之后,阿富汗也积极响应和参与,中国为了阿富汗的和平建设做出了巨大努力。
更具体点说,现在正在进行的伊斯坦布尔进程,也就是相关国家为了解决阿富汗问题召开的外长会,今年是10周年,我们一直是积极参与的。
我们还曾经当过东道主,大家可能都记得,加尼当选总统后,首次出访就来到北京,一方面是进行正式访问,寻求我们的支持和援助,另外一方面就是参加我们主导的伊斯坦布尔进程北京会议。
这几年,伊斯坦布尔进程还在持续,到今年是开了九次外长会,我们王毅外长还参加了前不久举办的第九次外长会。在会上王毅外长提出了三点建议,第一是要维护目前这种和平谈判的良好势头,第二是国际社会要共同努力为阿富汗注入重建发展的动力,也就是说加大对阿富汗的援助力度,第三点,反恐是一个国际事务,特别在涉及阿富汗的反恐问题上,要坚持国际合作的大方向。
在阿富汗反对恐怖主义,不能单打独斗,不能搞双重标准,不能各取所需。说明白了就是要各方统一标准,协调立场,开展合作。
某些国家打着反恐的旗号,在那里谋求一国之私,拓展一国之力,反而助长了当地恐怖主义的发展。
最近,我们驻阿富汗大使王愚先生发表了一篇书面讲话。他透露了王毅外长关于阿富汗问题,还有另外三点建议,这三点建议谈得也很好,第一是坚持政治解决的根本方向,第二是坚持“阿人主导、阿人所有”的基本原则,第三是坚持广泛包容的框架性目标。
这都是中方在政治上,推动或者参与助力解决阿富汗问题的一些基本原则和主张,这也受到了阿富汗加尼政府包括塔利班某种程度的认可和支持。
更具体一点,你讲到美国、俄罗斯都在牵头召开一些会议,中国也主导了中巴阿三方外长会,已经搞了好几年了,因为巴基斯坦是阿富汗问题的重要涉事方,我们的三方外长搞得很好。
这个外长会一方面是推动和平解决,一方面开始谋划和平重建,就是和平和解进程与和平发展、和平重建要密切结合,所以我们要把阿富汗纳入到“一带一路”合作进程中来,我们甚至还提出要建设中巴经济走廊,中国和巴基斯坦建设经济走廊,这是举世瞩目的合作项目。当然,目前还只是一个构想,还只是在初步谋划做一些探索性的工作,未来如果阿富汗实现了和平稳定,实现了长治久安,这些都是可能的。
另外,我们跟阿富汗在2006年签订的睦邻友好合作条约,今年是15周年,我们会利用这个重要历史时机,进一步提升中阿关系,推动阿富汗和平发展,也会借助美国和北约撤军这样一个新的事态,提升我们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水平。
中国和阿富汗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是2012年形成的,到明年又是10周年。在上合组织框架内,有一个上合组织阿富汗联络小组,这个小组的成立和运作,我们中方是做了巨大努力和许多工作的,所以推动阿富汗和平进程,中国做了很多事情。
观察者网:您讲到阿富汗的和平重建问题,此前,阿富汗总统加尼拒绝美国针对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提出的临时政府建议,并呼吁提前举行总统选举。阿富汗政府会和塔利班和解吗?阿富汗会如何发展?
于洪君:美国和北约撤出阿富汗以后,阿富汗面临政治、经济、安全等几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政权要重组,重组的重要前提是实现政治和解,而和解的双方主要是加尼政府和塔利班政权。
塔利班政权不承认加尼政权的合法性,美国撤出以后,阿富汗政府提前组织选举的可能性是非常大了,我们也支持搞一个开放包容的和平方案框架,在这个框架下,建立某种形式的临时政府或联合政府,没有联合政府就没有真正的和平与和解,就没有真正的安定与稳定。什么时候以哪种方式,这当然有待观察。
我认为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建立联合政府。一旦联合政府形成,或者在联合政府形成的过程中,包括美国、北约等相关各方,还是要继续维持,甚至增大对阿富汗的援助。
前不久举行的关于阿富汗问题的伊斯坦布尔进程的第九次外长会,主题就是“凝聚和平与发展共识”,就是和平和发展问题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伊斯坦布尔进程第九次部长级会议。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所以,阿富汗在过渡期建立临时的联合政府,尽管可能是一个过渡期,但是是不可避免的。而国际社会对联合政府,哪怕是临时的联合政府提供更大的支撑援助,也是必要的。
前不久在布鲁塞尔开了一个会,70多个国家参会,有部分国家主张削减对阿富汗的援助,我觉得这是不理智的。现在的阿富汗从经济上讲,造血功能几乎没有,完全靠外部支持,支持还必须持续相当一段时间,让阿富汗慢慢发展起来,最后走上发展正轨。
所以各方还是要提供援助,但谁的作用更大,我觉得还是要联合国出面,各方资金投入。在支持援助阿富汗重建方面,我们不会落后,但是美国、欧盟也应该负起他们的责任,承担更多的义务,毕竟阿富汗这个乱摊子是他们造成的。
支持援助有可能无法短期内看到我们所期望的结果,但还是有作用的,这些年1000多亿投到阿富汗,阿富汗经济上还是有些起色,还是保持了一定幅度的正增长。
如果没有这些援助,阿富汗真的就是饥寒交迫、民不聊生了,甚至可能出现一个大规模的人道主义灾难,这是国际社会不愿看到的。
观察者网:美国撤兵后阿富汗是否面临一个权力真空?如果有权力真空,谁会去介入援助填补这个真空?
于洪君:目前看,未必出现那种绝对意义上的权力真空,因为美国和北约撤军以后,加尼政府还在,他们会通过大选组织一个临时政府或者联合政府,但如果彻底失败,出现了权力真空,那么联合国要负起责任来。
联合国也有援助团,过去在柬埔寨就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说国际还会共同努力,我们不会允许某个国家、某种势力借机卷土重来,再把阿富汗变成自己的势力范围。我们还是希望国际社会共同努力,推动“阿人主导、阿人所有”进程,一旦出现权力真空或者和平遭到挫折,我们要推动国际社会,通过联合国来共同努力收拾这个局面。
观察者网:正如您谈到的,阿富汗目前的经济非常脆弱,美国撤军也给阿富汗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目前,阿富汗的人口逼近4000万,但是经济发展主要依靠国际援助,中国是否能帮助阿富汗实现经济重建?
于洪君:阿富汗的经济重建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艰巨、非常漫长的过程。我们不能指望美军和北约撤出以后,阿富汗立刻就出现了蓬勃发展的大规模经济建设。
由于历史和现实原因,阿富汗权力的争夺可能是第一位的,所以说它的过渡会非常困难,经济的复兴会非常艰难,国际社会必须要尽最大努力提供援助,我们通过“一带一路”合作已经做了许多努力,但中阿的贸易额不会有太大发展,大家知道阿富汗能提供给外部的东西很有限,它更多需要的是援助和支持,我们帮助阿富汗建设基础设施、亚行向阿富汗提供援助等等,基本都是投入。
如果国际社会减少或中断援助,对阿富汗将是一个灾难,那就更加不利于阿富汗的和平和解进程。
观察者网:拜登声称从阿富汗完全撤军,将专注于中国等优先事项,如何看待美国在中东地区的战略收缩?如何看待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布局?
于洪君:近些年来,美国在中东地区一直采取某种程度的战略收缩,但这个收缩是非常缓慢的。
美国是一个意图控制全球事务的国家,在任何地区都想保持自己足够的政治影响力和军事干预能力,所以在中东地区抽身,美国主要想把自己的损失最大限度降低,但不会完全撤离中东,更不会完全对中东的事务漠不关心。中东事务的发生发展,现在和将来都离不开美国。
美国从中东抽身向亚太地区转移,是因为美国有一个重要的意图,就是把中国当作头号竞争对手。美国加大了亚太地区的排兵布阵,但并不会完全放弃对中东、伊朗、阿富汗问题的关注。
从长远看,美国仍然是中东事务的重要参与者,中东地区的事务发展也不可能没有美国的影子,不可能没有美国的作用。另一方面,美国在亚太地区针对中国的政治、军事安排,力度在进一步加大,这也是目前国际战略格局发展的重要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