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们谈论死亡的时候,也好奇过死亡意味着什么。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王中中,头图:《权力的游戏 第五季》
三十而立是什么意思?一种新解释是:三十而立的“立”,是立遗嘱的立。
前段时间,一则“18岁女生立遗嘱,留2万元给朋友”的新闻登上了微博热搜。这则热搜里最常见的一种评论是:“可以理解,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个会先来。”
如果我们没法好好谈论死亡,就更加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死亡。/《姐姐的守护者》
据中华遗嘱库发布的《2020中华遗嘱库白皮书》,截至2020年12月31日,在“微信遗嘱”小程序中,他们一共收到了将近7万份“遗嘱”。最高峰时,中华遗嘱库小程序一天内能收到上千份微信遗嘱。
十几岁的少年开始思考死亡,二十多岁的青年或许已经开始面对死亡。曾经我们谈论死亡的时候,也好奇过死亡意味着什么。
而当我们立下“遗嘱”处理身后事,再次提起死亡时,我们是想要抓住什么、又留下什么?
7万份“遗嘱”,7万个人生
“宝宝,妈妈永远爱你……妈妈希望你健康,平安和乐,因为疫情的关系,我很害怕,所以决定立个遗嘱,不能去中华遗嘱库,就用微信记录一下。如果有一天妈妈遭遇不测,妈妈名下的房子,转到你名下,归你所有,其他的就由你爸爸处理好了。”
写下这份“微信遗嘱”的,是一位参与防疫工作的母亲。疫情期间,她作为居委会工作人员,“必须冲在前面,为居民们做好预防的一线工作”,所以提前留下了这份对孩子的惦念。
《2020中华遗嘱库白皮书》数据显示,在新冠疫情最严重的2~3月期间,全国人民留下微信遗嘱的数量最多,大家直面“死亡”这个话题,有很多人甚至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生死观。
父母当年因交通事故意外去世,没能给姚碧云留下一句话。
人有旦夕祸福,身为90后的姚碧云,不想同样的遗憾也发生在女儿身上,于是她给3岁的女儿王思瑶写下了一份“微信遗嘱”。这份“遗嘱”的最后一句是:“我爱你,你笑起来小酒窝很好看,记得多笑一点。”
在这近7万份“微信遗嘱”中,大多数是年轻人,占比最高的年龄段集中在 20~30 岁之间,占比 38.7%;其次是 20 岁以下的人群,占比 27.4%,该人群中有不少是在读学生。
比起父母对子女留下的话,年轻人的“遗嘱”倾诉对象选择更多。有向现任、前任、暗恋对象表白的,有写给闺蜜好友的,也有向父母倾诉等等。值得一提的是,有5.44%的人给“未来的自己”留下一封来自过去的信,具体内容是鼓励并希望自己未来会更好。
中华遗嘱库管委会主任陈凯表示,微信遗嘱并非法律意义上的遗嘱,它的主要作用是从情感方面表达对家人好友的叮咛、嘱托和祝福。事实上,“微信遗嘱”小程序的正式名称是“幸福留言”。
虽然“微信遗嘱”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并不妨碍我们“认真走一遍立遗嘱流程”的仪式感。
有人向爱人、配偶深情表白,也有人在祝福祈祷。有人认真写下自己的人生总结简历,再加上对自己或亲友的鼓励语。有 69.2%的人,会在微信遗嘱里附上自己和爱人、家人的合照。还有不少断肠人把“微信遗嘱”写成“失恋日记”,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祭奠那份逝去的爱。
把自己立“遗嘱”的原因和想法都写完后,在指定的时间内,可以将这份“微信遗嘱”发送到指定的人手里。
让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变成可以随时被找回的文字。这些“遗言”,是留给过去的“我们”的,而被“遗嘱”沉重外壳包裹的真情,会变成未来的“我们”的幸运。
或者再简单点,这些“遗嘱”,将会成为生活日常里的一点机灵。就像这位女儿写给妈妈的话一样:“爱你哦。顺便说一句,我那些专辑、海报、各种周边都是限量的,千万别误扔。”
未知死,焉知生
3月底,学者刘擎发表了《2020西方思想年度述评》,他观察到一个趋势:“生活本地性的瓦解。”
生活的本地性具有相对自足的特征,人们也能够大体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在现代社会中,影响我们生活的变量越来越多,甚至难以把控,“复杂到了超出普通人的认识能力”。
刘擎认为,这其实给许多人造成了难以估计的风险。我们越来越难以理解自身的处境,更无从把握自身的命运。
要寻回自己对生活的掌控感,天然就具有一种向死而生的生命力。写出《影像中的生死课》的心理学家陆晓娅说:“写遗嘱是一种人生规划,是一个自我对话的过程。去思考我们是谁,我们到底能够活成一个什么样。”
对年轻人来说,遗嘱不光是为了交代后事,还在逼着自己向死而生,对有限的人生进行规划。
《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报道中,在中华遗嘱库广东第一登记中心工作的杨颖仪,接触过的最年轻客户是17岁的嘉文(化名)。
首次电话接触时,杨颖仪提醒过对方立遗嘱人必须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嘉文很快回复她说虽然自己不满18周岁,但目前的生活来源已经完全是自己的劳动所得。
童年的嘉文一直被白血病困扰,几经周折后病情得以控制,但又被查出心脏病。整个家庭已被透支,父亲还有赌博嗜好,当同龄人还在读书、谈恋爱、打游戏时,嘉文已经开始考虑赚钱谋生。
在医院ICU里,嘉文多次见证了病危家属因为治疗和财产问题产生争执的场面。想到自己的病情,也许很难陪妈妈到老,甚至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有种时不我待的感觉”。
嘉文对遗嘱的要求十分简单,只要将自己支付宝里所有的钱款留给妈妈就行了。而为了多赚钱,在留下这份遗嘱时,嘉文甚至都没空来现场沟通遗嘱具体事宜,选择了电话沟通。
和要花一上午甚至一天才能立好遗嘱的老人不同,年轻人立遗嘱耗时最短的只需20分钟。“在决定立遗嘱之前,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继承人往往只包括‘最重要的那个人’。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遗嘱可以随时自行更改,这并不是一次性买卖。”
近一两年,“90后、00后立遗嘱”可以算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2017年,有55位90后在中华遗嘱库登记保管了遗嘱;截至2020年底,这一群体人数合计已达553人。
年轻人立遗嘱,本质上并不是什么追逐潮流的浪漫事。一般来说,办理遗嘱咨询、起草、登记、保管等服务,立一份遗嘱的市场价总计在 1 万元左右。
据《白皮书》统计,目前立遗嘱的90后中,80%拥有独立住房。而“虚拟财产”的纳入和安排也是一个突出的特征,支付宝、微信、QQ、游戏账号等虚拟财产是90后遗嘱中常见的财产类型,其次是证券基金。
换言之,在基金海洋浮浮沉沉的年轻人,“遗嘱”或许也会成为他们的新理财方式。当自己给自己预设了“一无所有的下限”,才有应有尽有的未来。
孔子“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倒过来说其实也是同样的意思。在这些“置诸死地”的遗嘱里,我们应该看见年轻人们孤注一掷奔赴生活的勇气。
“中国没有真正的死亡教育”
广州大学的胡宜安教授被视为“将死亡教育搬入中国大学课堂”的第一人。
为了让年轻人建立更健康的生死观,让他们对生命有透彻了解,2000年胡宜安在学校的支持下首次开设了选修课《生死学》。国内没有经验可以借鉴,胡宜安便自己研究出一套教学模式,让学生们通过写遗嘱、写墓志铭的方式,来感受死亡。
按照胡宜安的说法,这门课旨在“破除死亡的神秘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课程内容包括濒死体验、生死态度、临终关怀等。从最初只有三四十人增加到百余人,从小教室换到阶梯教室,现在《生死学》已经是全网皆知的网红课。
曾经有学生在《生死学》课堂上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我的墓志铭是:此处长眠着一个曾经有着美好希望的人,芒鞋斗笠千年走,万古长空一朝游,踏歌而行者,物我两忘间。”
《生死学》的走红不是偶然。《奇葩说》第五季,有一期的辩题是“看到别人的死亡时间要不要告诉TA”。
这期节目最后,马东的结辩语是:“面对生死这件事,是我们所有汉文化里面的人缺的一课。”
辩手邱晨谈起自己被确诊为恶性肿瘤外加淋巴结转移时说:“我觉得无论是死亡的日期、还是身患重病、还是我们人生中躲不过的所有的坏的消息,我们都只有看到它、面对它、甚至愿意谈论它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去对抗它。”
如果我们没法好好谈论死亡,就更加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死亡。
小说《永生》中,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写道:“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能让人类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
只沉溺于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的人,不会意识到生命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向死而生”。
“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这是《最好的告别》的副标题。这本书的英文书名叫Being Mortal,Mortal 意思是“凡人”。译者彭小华说自己曾经想翻译成“身为凡人”或“凡人有死”,但她担心中文读者对“死”有忌讳,于是最终的书名版本不妨理解成“残阳依旧好”,给人一种遐想和指望。
比起这种遐想,我们更需要的是接受,这也正是“遗嘱”对于我们的意义。
凡人如我们,总有一死,也终须一死。
我们需要做的,在这天来临前,向昨日的自己好好告别,这才是最好的告别。
参考资料
[1] 《2020中华遗嘱库白皮书》
[2] 立遗嘱的年轻人:把房产留给母亲,把存款留给初恋 | 中国新闻周刊
[3] 疫中遗嘱热:管理财产,也管理情感 | 南方周末
[4] 中国学生最缺一门课,不该被继续忽视 | 有间大学
[5] 为什么死亡成了当代“房间里的大象”?| NOWNESS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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