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近似于透明的深蓝(ID:derBlau),首发于2018年11月1日,作者:郑轶vanessa,题图来自电影《东邪西毒(2008)》


金庸引用的“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是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遍尝世间百态之后写下的两行诗句,它轻描淡写了生死无常,于不动声色处透露着一种悲天悯人。


当听闻金庸逝世的消息传来,我不自觉地想起这两句话来。“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


这一位点亮了我整个青春期的伟大作家,长大以后我才逐渐意识到,他启蒙的不仅仅是我对文字的感知能力,还启蒙了我的世界观。


我常常感慨,我们这一代人是伴随着无数个金庸小说改编翻拍的电视电影长大的。“侠义精神”多多少少是渗透在我们的文化基因和为人处事的方式上的,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道德教育,让我们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士为知己死”“一诺千金”“道义”“江湖正义”与“尚武精神”……


这是在现在流行的宫斗剧、脑残穿越剧、IP网文小说改编的三观错位的影视剧苍白空洞里所缺失的东西,这也是境界与格局的差异。


我们有雅俗共赏的金庸,这是一个时代的人的幸运。


初中的时候,我省下所有的零花钱,终于买齐了整整一套三联版的金庸全集。我反反复复地读,甚至很多章节段落到今天都能自然而然背出来。


在初中老师课堂上给我们灌输那些意识形态与干涩难噘毫无文采可言的语文课本的时候,我在金庸中正平实的字里行间里学会了一种极高明的与中文相处的方式:他不炫技,不堆砌,不卖弄,却极其精准地遣词造句,用三言两句白描式勾勒出情绪气氛与意境,大开大合,气象万千,还有一种难得的上帝视角之中慈悲心。东方的古典意韵与西方文学的叙事技巧毫无滞碍地交融,有一种因为充满了自信的天然质朴。就像化妆的最高境界,看起来毫无粉饰一样。


大家总是容易聚焦于史学与讲故事的功力,却往往低估了他的文学造诣。他的文字端正稳重,是学者而非仅靠文人才气的写法,他是用“武侠”为故事载体的文学,而古龙梁羽生那些,只是文学性略高的小说。


20世纪的华语文学,我只服气金庸与林语堂。就连张爱玲那样的天才,也因为格局气度略逊一筹,而钱钟书是学者,并不能算是文学家。


再迟钝的人,在这一年的各种无常与谢幕声中也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就连空气里也隐隐传来巨变即将来临的气息。霍金、金庸他们走了,仿佛一个时代悄无声息地告别,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暗涌中酝酿着。


一场彻底的大洗牌,仿佛是一种集体意识的新旧更替。而我们感觉到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与不安,因为变革意味着我们无人幸免地需要踏出已经熟悉的舒适圈。勇敢地拥抱未知,对一切变化说Yes。


金庸启蒙的不仅仅是文学,他有如精神导师一般启蒙了我的世界观。他写的其实不是“小说”而是世间百态的“寓言”。在武侠这个架空的世界里,随着他人生阅历与精神境界不断丰富,他通过一个一个象征的“魔幻现实”的故事,讲的是人情世故,讲的是政治,讲的是“顺势而为”的宇宙大道,讲的是佛法,讲的是智慧。


他有一种极高的驾驭人物情节和讲故事的能力,将各种人都能轻易带入一种“毫不费力”的专注里去共情去体验生命。我也是在那些故事里,隐约似懂非懂地感受了很多长大以后恍然大悟的东西,每一本小说读到最后都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而那正是人类最高级的情感。


金庸小说其实说的都是一个故事,就是荣格所讲述的“个人英雄之旅”的那个故事,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游历的故事。武侠小说很象征性地点明了“英雄”这个主角,就像《大话西游》里,至尊宝成为悟空之前在尘世之中的故事。


古龙似乎也在写路上的故事,可是就像是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种放浪形骸永远不缺酒和女人以及冒险的传奇;而金庸写的则是黑塞的《德米安》,保罗科艾略的《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而成长为英雄的我们真正踏上路之后是什么样子?他在小说也用“前辈”的方式讲给我们听,那些选择了不同天命的人的传说,像是《神雕侠侣》里的大侠郭靖,《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倚天屠龙记》里成为了张三丰的张君宝,还有《笑傲江湖》里的风清扬和永远是神话的独孤求败。


而他小说里的主角,永远是那些向着世界出发,朝自己内心朝圣的少年。如果我们换了武侠的故事外衣,置换为我们的现实生活,那便是一个修行之路的个人成长的故事,武学的境界就是我们精神意识维度的境界。


“神功秘籍”与“绝世神剑”的隐喻,就是一个一个修行法门;修炼“内功”和打坐冥想吐纳呼吸根本就是一件事情;“道”与“术”的关系决定了你成就的是一代英雄还是沦为旁门左道;而ego也往往诱惑着人们走火入魔;“骨骼清奇是学武的好材料”说的就是有宿慧有悟性;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奇遇”与机缘巧合进入的“天人合一”时刻的顿悟,那些一路遇到给予指点的高人有如一位位精神导师,然后是不断升级打怪,不断超越自我,在一场场爱恨输赢成败中理解了这个江湖,最后他们放下了ego,结尾都是他们翩然而去的背影,无论是隐于市隐于野还是隐于朝,他们都是内心平静地走向了生活。


武侠世界仿佛是一个与柴米油盐的生活所平行的世界,是的,那就是象征我们精神追逐的那个平行的维度。


于是我也常常恍惚,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像一本武侠小说。我的生活也充满了各种奇遇和逐层递进的领悟。有的时候在想,不是因为他们有着“主角光环”才常常遇到名师指点,而正如炼金术所说的那样“学生准备好了,老师就会出现”。就像杨过机缘巧合玄铁重剑那一段,对照着保罗科艾略在《朝圣》里寻找自己宝剑的故事,忍不住就会心一笑:当我们的能量境界到了,你的武器佩剑自己就来了,根本不用去本末倒置追逐“神通”这些东西。


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时代知识和讯息都是开放的,你垂手可得各种秘籍。


金庸的小说也像一本本秘籍。我在杨逍一句“武功分了门派,已经落了下乘”之中明白了不拘泥于种种“边界”去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对知识信息加以整合,这个时代我们都在说“跨界”,可是本来就没有“界”,何必要去跨,万物本就是一物。


我也在张无忌跟着张三丰学太极剑“只传剑意,不传剑式”这一段里,懂得了一种学习方法“领悟能量的流动而不受到形式束缚”“先记得,然后把一切忘记”,所有的“形”都是虚妄的,所谓的“色即是空——Form is emptiness”,终将要把一切消化成为自己的东西,如同本能去使用它们,这个道理,风清扬在思过崖教授令狐冲学独孤九剑的时候阐述得更为透彻。


张三丰训导张无忌说“正邪二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这里他向我们解释了如何在“二元对立”之中辨别是非,不被表面所迷惑的开阔胸襟。


在《侠客行》里反是一文不识的“狗杂种”石破天从蝌蚪文里练成了绝世神功更像一个讽刺,却一语道破了芸芸众生于各种“意义”的苦苦执着之虚妄:真相是我们无法用头脑思维逻辑去理解的,忘记你自以为是所知道的一切,去感受去体会才是一切的法门。


还有最初的那本《书剑》里提到的“庖丁解牛神功”,和庄子一样,金庸擅长讲故事,用“武功”一道去生动描绘天地大道——他描述的道家“逍遥派”武功里,说的是身体互相协调形成的带有韵律性的“美”,无意间道出了“舞”与“武”的同源,归根结底说的都是一种能量的流动规律,如同少年张君宝在武当山“仰观流云,俯视流水,最终哈哈大笑”悟出了最上乘“道法自然”的武功太极。


金庸不但教给我们那些道理,并且通过主角们的故事情节带领我们感同身受,也告诉了我们那一刻顿悟的瞬间究竟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小说里,似乎一切都可以化为武功,《九阴真经》是黄裳研究道教典籍所得,少林的武功都是佛法中的奥义,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是夜观七星“如在其上,如在其下”的映射,杨过自创的武功灵感启发于江淹的《别赋》,凌波微步从太极六十四卦而得,黄药师的各种武功来自于他的各种博学,欧阳锋从如同“五禽戏”那样创造了模拟蛤蟆身形的神功,一笔带过的大儒王阳明半夜练气,长啸声动三军也从侧面写了“练武“一道与修行……


天地自然诗词歌赋奇门遁家花草树木...一切都可以是我们的老师,都能够在金庸小说里成为领悟上乘武学的启发和灵感,也似乎从众能够窥见宇宙大道:道在蝼蚁,道在屎溺,道无处不在。金庸写的武学,我却从中读出了一种心智转换之术。


记得当初跟着老师学习摄影的时候,他对我说“一个好的摄影师,最终并不是摄影技术的高下,或者是器材的好坏,而是其个人修养和精神境界”。


是啊,后来在剑冢里,孤独求败说,晚年他弃了兵器只用木剑。


到了一定境界,飞花摘叶都可以成为信手拈来的工具,张无忌在武当山用一把道士画符做法的桃木剑就卸下了天下顶尖高手的手臂。就像大师可以用一个最简单平实的故事讲一个最深刻的道理,而日本的禅师在回答学生“什么是法身”的时候微笑着说,法身就是花园里的篱笆。


你看着金庸,一路从那个写《书剑恩仇录》略显拘谨的传统儒家思想的文人,写到了《鹿鼎记》里抛开一切执念束缚游戏人间大闹一场还可以抽身离去的韦小宝,中间经过对佛法深刻领悟的那一部写尽有情众生的《天龙八部》。


我们在被世俗种种观念编程中一路踉跄,从一个无明矇昧甚至是混沌状态里因为“出离心”逐渐觉醒出世,看透了尔虞我诈是非输赢,甚至世间虚情假意或者爱恨执着,最后带着大智慧再次投身于滚滚红尘,再次入世与从前表面似乎一样“看山是山”,却是截然不同的,你明白了这是一场荒诞的游戏,于是无比放松,不再有各种条条框框和执念,不拘泥于色相虚名,这正是将ego放下的轻松。


尽管是主角,陈家洛、袁承志(甚至后记里金庸说这本小说的真正主角是他爸袁崇焕),张无忌,韦小宝,胡匪,狄云甚至是段誉这些都是红尘俗世之中被仇恨恩怨绑架身不由己的小人物,正如你我,“个人英雄之旅”是私密的、属于个体的成长;郭靖、中年以后的“大成若缺”的杨过、萧峰……因为一种心怀天下的“悲天悯人”,因此他们是英雄;而我心目中的大人物是少林扫地僧,是老顽童(他多么像塔罗牌里的‘愚者’),是张三丰,是孤独求败,那些最终参透或者放下了ego不着名相的人。


写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射雕》三部曲,金庸从儒家一道上参悟了比个体生命更宏大的存在,一种放弃小我“慈悲心”。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杨过被感染了体会到了这种存在,他放下了个人恩怨,放弃了刺杀郭靖,而是与他连结到了一起,逐渐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无论是古希腊哲学还是中国的孔孟之道,殊途同归,最终指向了这种人性的光辉,足以照亮天地众生。


《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一个巅峰,也是我最爱的一部。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所经历的人生就像是把一部佛法活生生地在实相世界演给你看,这本书用上帝视角写成的书正是如此,读到最后你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而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觉得人间剧场里面所有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可悲之处。


被无明而滋生的“贪嗔痴慢疑”所禁锢无从挣脱的有情众生,各有各的“我执”。我猜想我们每一世在选择投胎为人的时候,大概有一张表达让你去选:苦乐参半都是平衡而势均力敌的,谁也占不了便宜。


你可以去选一个你的弱点,然后选择一个长处。于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命门”:你执着于名利,必然在寻找名利的路上跌倒重生;你执着于权力,必然在争权夺霸途中屡屡受挫;你执着于情,必然纠缠于情伤无法解脱。你的“执着”让你太过用力,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ego的驱动力,让你由“不自觉的专注”带领你一步步深入苦海,让我们有了最终证悟一切的钥匙和契机。


专业的占星师们阅读你星盘的时候说,你从南交到北交的过程正是你的“英雄之旅”,从累生累世已经学会的东西出发,去向你这一世需要步出你舒适圈外到达的地方,去学会那些你不曾熟悉的东西。啊,你的土冥在这一宫,你必然在此相关课题上经历重重磨练去突破自己……


我的眼泪滚滚落下,“情”必然是当初我给自己设计的“弱点”,让一次次的痛苦去唤醒我产生出离之心去认识自己,找到算法的bug,那个禁锢自己的旧有的模式。


是谁出的题那么的难,哪里都找不到正确答案,终其一生也破不了题。


在《倚天屠龙记》里,金庸写到了一个西域的拜火教(摩尼教),崇拜光明与火,这个起源于波斯的宗教整合了基督教与佛教的很多思想。在蝴蝶谷明教诸路人众向张无忌告别,“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唱了起来:“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众人齐声相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歌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张无忌想起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热泪盈眶。”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心怀慈悲便超越生死,甚至不再有家国你我之别,谁不是受苦的众生,在浩瀚宇宙之间,让我们窥见那种神性的存在。


到了《笑傲江湖》里,金庸写尽了被ego扭曲的灵魂,人世间最复杂的政治与权力斗争。偏偏在此其中夹入了几个魏晋风度的人物来的旁注。令狐冲,风清扬,刘正风,曲洋,莫大先生,一曲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与嵇康临终前一曲《广陵散》隔着虚实遥相呼应,士为知己死,他们率性而为,坦荡不羁,桀骜不驯,涅而不淄,出尘不染,视世俗礼法为粪土,有如王羲之《兰亭》所说“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在最黑暗的乱世能够保持一身傲骨与高洁的灵魂,用最后的倔强坚守着内心那团用不熄灭的火。我猜想金庸在这里向魏晋致敬,在向《刺客》、《游侠》列传的那个时代致敬。那是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如同他在《侠客行》里引用李白同名诗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浮尘随浪记今朝”,功名利禄都是浮尘流水。所谓最后笑傲的,不过是因为ego的造作所带来的种种虚妄。正如徐克的电影版里说“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王图霸业成就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而世间宝贵的,唯有真挚的情感,金庸在《雪山飞狐》里写“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不仅如此,任何一切真情实意都是宝藏。


金庸有着杜甫式的悲悯与李白式的洒脱,然而我偏爱的都是他笔下李白式的人物:令狐冲,黄药师,以及那个古希腊悲剧式的英雄萧峰。他写女子也写的精彩,少年时代我最爱的是郭襄,长大以后越来越喜欢的却是赵敏。你看,我喜欢的都是骄傲倔强的人物。


金庸写情也写得很动人,无论是萧峰阿朱的那一段,《神雕》结尾小郭襄望着杨过远去背影忍不住落泪的那一段,还是李文秀牵着白马走向江南的那一段,可是我最喜欢的却是《倚天屠龙记》里赵敏的那一段:


“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


是啊,生而为人,我们都有自己参不透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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