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新声(ID:XMU_Phoenix_News),作者:达格妮,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凌晨
被疫情扰乱的阳春三月迎来了又一个清晨。闹铃叮铃铃响起,大学生小叶(化名)从梦中惊醒,来不及揉揉眼睛,下意识地拿起了枕边的手机,翻开备注名为“叫早”的列表,点开了第一个对话框,清清嗓子,在微信发出“滴”的一声后,刻意压低声音,对着屏幕问候早安——“早上好宝贝,该起床了。”
早晨六点的房间依旧昏暗,屏幕切换间闪烁的光打在他困倦又疲惫的脸上。他动作不停,手指滑动着,熟练地点开下一位联系人,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这样,小叶作为网络陪聊的一天开始了。
日出
等小叶给列表里的一串客户打完电话、发完语音,日光也已经照在了窗帘上。
他在去年三月左右被一位同样从事这行业的朋友阿落(化名)拉入了伙,开始从事这项“兼职”。阿落说,疫情期间,人们大多数都觉得内心空虚又无聊,没什么社交活动,现在网络陪聊这行业一下子就变得炙手可热,每天陪人聊聊天就能赚很多钱,问他要不要一起干。
小叶犹豫了一下,觉得有点儿麻烦。但他转念一想,反正现在不能出门,在家待着也是待着,与其坐吃山空,不如找点儿事干,还能排遣无聊。他有些意动,但还有点拿不定主意。
手指敲打屏幕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干这个,大概能赚多少钱啊?”
阿落回复的也很迅速:“看什么服务和档次,按照你的声音和服务态度分几个档,我这个档位不连麦一小时六十,连麦就九十。”小叶之前没接触过这方面的工作,但他之前也干过其他兼职,大多数都既辛苦又薪水微薄。
他惊讶道:“这么贵!”
“这不是最近疫情吗,人傻钱多的妹妹都无聊得很,所以我们陪聊的价格可是一涨再涨啊。”
小叶追问:“做这个有什么要求吗?”
白色的对话框显示:“声音好听、打字快、会聊天,足够了!”
接着对面又调侃式地发过来一张表情包,动画片里的王子笑得得意洋洋,上面还配着一行字:“多处几个女朋友怎么了,我打字快又不是聊不过来。”
知乎上有关“陪聊”的某话题超过四十万浏览量
小叶一拍脑门,决定干了。朋友立刻就把他拉进了一个针对陪聊的审核群里。
进群以后,管理员之一问他有没有什么才艺,比如会不会唱歌之类的,小叶回答没有后,很快一个好友申请就弹了出来。
看头像是刚刚问他问题的女生,两人经过短短的介绍,小叶才明白,审核资格的过程就是把对方当成客户,和她聊天。他们连打字加语音地交谈了十分钟左右,因为小叶这人很会讲话,又有梗,所以把对方逗得很是愉快,气氛也十分融洽。
谈话结束后没多久,对方便宣布他“通过”了,依照评估结果划分为第二档次(即60元档),可以开始接单了。
通过审核后,他就又被拉入了一个“员工群”,群里有男有女,但总体来说男生比较少。他们的头像有种风格一致的相似感,用真人和漫画图片做头像的各占一半,从列表一眼望过去,光看头像就能看出来每个人走什么风格。
群里有些冷清,只有在偶尔接单的时候才会热闹那么一两秒。
没过多久,小叶就接到了他的第一个单,这个单的要求就是纯聊天,逗她开心,因为适合新手,所以审核人才派发给他。
他接单后很快就加了对方的微信,看头像是个有名的动漫女主,估计应该是个年纪不太大的小女生。毕竟还是新手,打了个招呼后,他又犹豫了一下,才拨下了语音通话。
他清清嗓子,用低沉的气泡音问好,对方很快就给出了回应,声音活泼,她说因为待在家里太无聊了,所以想找人聊聊天。聊着聊着,小叶也放下了紧张,妙语连珠,逗得对面直笑,一个小时很快结束了,临走时对方还承诺,一定给他五星好评,下次还点他。
很快,他就上手了,第二个、第三个单子...... 空闲的时候,小叶一天能接五六单,几百块钱轻松收入囊中。
上午
上午十点的时候,小叶还在一边上网课一边勉强应付着手机对面的客人。
与此同时,阿落也没闲着。作为这个职业里的“老手”,他做起陪聊来更为老练,对这份工作的了解也更加深入。他算是看着这个行业成长起来的,在这个群里也是“核心层”之一了。
在成为陪聊者之前,阿落在六年前就意外进入了语c圈。
语c圈,指的是以文字为载体,主要通过肖像、语言、行为、心理、细节描写和静态与动态、客观与主观、反衬与对比等多方面,对所作的人物、事件和环境来进行具体描绘和刻画的角色扮演。它构建在文学演绎基础之上,以社交平台为虚拟世界进行文字互动,成功地为无数想象力丰富的网友们构建出了一个个虚拟的精神家园。
七八年前,语c刚刚在国内萌芽,当时的语c爱好者大多数集中在贴吧,继而志同道合者会加到QQ群里,逐渐形成组织。语c圈和配音圈重合了很大一部分,圈里的成员一般是初高中生,音色较好且各有特色。除了日常“披皮”聊天外,他们偶尔也会去接一些配音角色,或者在群里一起“pia戏”。
随着时间过去,当初只为爱好聚集在一起的初高中生都变成了需要考虑工作和收入的成年人。于是,有那么几个脑子机灵的一带头,他们便依照贴吧上常常看到的陪聊帖子,在淘宝或其他平台开起了专职陪聊的小店。
作为一种几乎无成本的行业,陪聊店在电商平台上很快遍地开花。那时候,只要在淘宝搜索关键词“陪聊”,网页立刻就会弹出来一大堆服务。当年的陪聊行业并不景气,即使价格低廉,大多数人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花钱和陌生人聊天。
但很快,一些“不法分子”就盯上了这个业务,使得部分陪聊变成了公然销售“电话性爱”、乃至于上门卖淫的渠道。近年来,在经过无数投诉后,电商平台监管愈发严格,如今用户在上面搜索“陪聊”时,平台只显示出空白页面。但这种业务依旧存在于暗处。
原来,店主们不停地换商品名字,最常用的有“小哥哥小姐姐”“叫早人工闹钟”“督促减肥”等等。这些店家还采取了“游击战”的策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服务下架,重新开一个销售页面。
淘宝搜索:“小哥哥小姐姐”
阿落当年也曾经本着“玩票”性质接了几个单子。但由于挣得不多又颇费时间,他很快就忘掉了这一茬。
然而,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居家防疫要求,加上“bilibili”等青年亚文化网站出现了陪聊的体验视频,这项业务一下子就火了起来,从无人问津转向供不应求——商品的价格从原来的一天5到10元,变成了一小时至少20元。
商人嗅到了商机。语c圈、配音圈的贴吧也一下子热闹了,招募的帖子在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恰好最近有朋友在从事相关业务,阿落便选择加入朋友的队伍。依靠着“老手朋友”和“语c圈大佬”的身份,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核心层。
语c吧
当被问及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工作时,阿落的回答是:“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如果和小姐姐说说骚话还能赚钱,那何乐而不为呢?”
晌午
趁着午时客人少,阿落才挤出一些时间,对虚拟网聊的审核制度做出了更深入的回答。阿落说,这项业务客户中女性数量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因而男性陪聊者可谓供不应求,对于男性陪聊者的准入审核也会相对宽松。
据阿落介绍,陪聊者的长相并不重要,但声音一定要好听,要能聊得起来,会说“骚话”。如果对方要求发照片,他们则有一套隐私的图库,里面都是各色美男美女的照片。而且这些图片都是百度识图无法搜索到的。
不同的陪聊者被划分入不同的价格梯度。会唱歌、有才艺的陪聊者往往比普通陪聊者价格更高。被分到相应的档次后,档次也并非一成不变:每个月都会根据陪聊者的人气、接单数作为一个评定,达到一定水平则可以“升级”。
而作为核心层的人,在接单之余也同时担任准入审核的工作。但核心层成员不会“在这个店里”接单。阿落知道,包括他在内很多核心层的人,都会给自己起个“艺名”,然后挂名去别的店里接单。究其原因,他觉得:“被朋友知道在干这种工作还是有点没面子......毕竟大多数人一提起陪聊想到的都是黄色产业。”
下午
每一个单子的客户性格、要求都不甚相同,很难应付的也不在少数,有时候很让人心力交瘁。刚入行的新手经验不足,在应对客人这一点上就时常出现问题。而老手阿落却经验老到,应付起不同类型的客人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得心应手”了。
下午的单子依旧不少,他审视着群里新单子的要求,挑拣着接下了几个。
按照客户的需求,阿落将这些客户大体上分为了五类。第一类则是无聊想要聊天、打游戏的,第二类是心情不好需要倾诉,第三类是想要“体验一下甜甜的爱情”,第四类则是需要叫早和督促减肥、学习的,最后一类则是想“搞黄色”的。
面对这五个不同类型的客人,他的聊天策略也不尽相同。
对于无聊想要聊天、打游戏的,他会先观察对方的头像和朋友圈,找到自己熟悉的点来展开话题,或者聊游戏,比如“哇你的头像是猫诶!我也好喜欢猫啊!”、“哇我看你朋友圈里发的去XXX旅游的照片,我也好想去诶!”。
对于心情不好需要倾诉的,他便会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反应,一定要附和对方,偶尔说一些自己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大多数都是现编的”。
而想要“体验一下甜甜的爱情”的这类,就比较需要放飞自我,有的时候对方会提一些要求,比如“我想要小奶狗”,他就会换一种比较甜的声音,依照对方的要求来称呼“姐姐”之类的。阿落说,他觉得接这种单比较令人疲惫,客户的要求千奇百怪,还要不停地“说骚话”,对着耳机发出亲吻声。
阿落直言,这种兼职陪聊是不会和客户产生任何思想上的交流的。毕竟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聊天,自然聊不出个所以然。而且,不要指望和陪聊者走心深谈。即便是老手接单,也不过是接的单多了、套路深了,并不会在聊天中付出真心。不同于面对面的交往,接好几单而同时与不同客户聊天的陪聊者不在少数。
伪装出的甜言蜜语和志同道合,甚至能让对方产生心有灵犀的错觉,可这些都是伪装的外表。在阿落的工作经验里,“迎合客人的所有观点”只不过是为了赚更多的钱。
日落
日落前的黄昏,总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孤独感。
小顾(化名)无聊地刷着手机,又一次看到了推广“虚拟男友”的软文,她不由得想起了之前的经历。
小顾第一次知道陪聊是在去年。她偶然看到了朋友圈中有人从网上“购买”了个男朋友,作为没尝过恋爱滋味的人,她立刻心动了,“想体验一下百依百顺、帅气会讲话、还不用负责的男朋友”。
找朋友要了链接后,她惊讶地发现只需要五块钱就能“购买”一天的男朋友,很快就点击了购买。客服让她填写了一个自我介绍和对商品的需求,她认认真真地填写了很多,不久就有一个验证消息为“男朋友”的好友申请发了过来。
她有点兴奋,礼貌地寒暄了一下,对方就开始一口一个“宝贝”,虽然她感觉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他们很快就攀谈了起来。她好奇地追问对方为什么要从事这个工作,对方就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和女朋友在酒吧认识,前不久他被“绿”了后分手。因为自己觉得太伤心又丢人,他就把好友列表删得七七八八,后来一时找不到人聊天,所以才兼职干了这个。
聊没多久,他说要去工作,很长时间没了音讯。直到晚上才又一次上线。
小顾很快就察觉了对方的不走心——同样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宛如坏掉的机器人,回复时间越来越长,每句话都是敷衍。对方的不走心不认真令她失落又沮丧,于是她便删除了这位“男朋友”。
不曾想,在疫情期间,她又一次偶然在QQ空间里看到了这项业务,看着订阅号po出各种有趣、暖心的对话,她心动了。
顺着上次的链接点进去,却显示店铺已经倒闭,但她还是顺藤摸瓜地又找到了相关服务的页面,而这一次咨询客服,她却得到了一张分类详细,价格高昂的单子。
小顾的“单子”
她咬咬牙,点了一小时“镇店”级别的陪聊服务。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流程,但这位陪聊者却显得专业得多。对方不仅快速察觉出她的喜好,语音里一口一个“姐姐”,还根据她的朋友圈一直找话题,时不时暧昧地夸几句,把她捧得飘飘然。
一个小时飞快地结束了,对方撒娇道:“我都快要爱上姐姐了,下次一定还要点我呦!对了,一会儿给五星好评嘛。”
小顾欣然同意,对方承诺没事的时候还会找她聊天,这也让她心花怒放。
但自从给完好评结束订单后,无论她发什么,对方都对她爱答不理。这也让她意识到了,那一小时的快乐实质上只是一场赤裸的金钱交易。
她被甜言蜜语冲昏的头脑很快清醒,原本想要下单包月的手也停了下来。她果断地删掉了这位买来的男友,回到了现实世界。
深夜
夜色降临。在暗幕的掩映下,城市里高楼间亮起了色彩斑斓的灯,可一扇扇方格大小的窗下都分隔着孤独的人。这时候,通过陪聊满足情色要求的客人是最多的。
阿落说,店里“明面上”是绝对不可以做这类工作的,不然会被投诉。万一遇到这种人,就需要自己随机应变,打打岔或者直接反映给客服。
有时候,这类客户比较直接,一打开语音都能听到对方在“娇喘”,可能还有震动声。有的则是聊着聊着突然开始这方面的话题。阿落强调说,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无论如何,在这一单里完全不能顺着对方走。
在记者的反复追问下,他说出了隐藏在这项业务下的另一套“运作方法”。
“如果对方声音好听,喘得也好听,我可能会在这一单结束时留下自己的微信号,单独联系。”
他说,这个叫做“接私活”。
私活的价格一般比较高,他会在对话中尽力挑逗对方,玩“语爱”或者“文爱”。“语爱”和“文爱”是当今社会全新的一种性行为。作为“网交”的一种,“语爱”一直是见不得光的、只在小圈子里悄悄流转的东西。
在“语爱”过程中,双方会在电话中讲述性内容来满足性欲目的,如利用性提示开展叙述性、扮演性的性对话、讲述色情故事、描述性爱的感受,或谈论私人的性话题,甚或是以互相聆听对方手淫的方式,使对方产生性幻想。“文爱”则类似,通过文字会话工具进行性挑逗与性刺激,进而满足对方的性诉求。
“语爱”的相关报道
从事这一行业的人,一定程度上对这些事情都是心照不宣。阿落说,大家各取所需,毕竟商人逐利,只要不影响生意,这些事情都是被默许的。
谁能想到,表面上用于排遣寂寞、聊天的“绿色产业”,实则在暗中为色情服务的黄色产业搭起了桥梁。陪聊行业宛如一个冰山,向外展露的只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实则海面下暗潮汹涌、盘根错节。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严禁卖淫嫖娼的决定》的规定,不特定的异性之间或者同性之间以金钱、财物为媒介发生不正当性关系的行为,包括口淫、手淫、鸡奸等行为,都属于卖淫嫖娼行为,对行为人应当依法处理。《决定》第六十六条还规定,卖淫、嫖娼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千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
按照上述法律,如果聊天过程为双方自愿进行,即使存在金钱交易,只要不出现欺诈和性行为,则这项服务不构成违法。如果涉及“网交”,即便双方(成年人)自愿进行,但只要存在金钱交易,则属于卖淫嫖娼。还需要指出的是,一旦双方中涉及未成年人,无论是否进行了金钱交易,都将违反相关法律。
但实际情况中,明面上的毫无错漏和“打一枪换一炮”的做法,使得社交平台难以对其规制。而暗自交易背后的你情我愿、虚拟网络的隐私性和便利性,则成了他们逃离法网的有力武器。
随着疫情缓解,这项迎合居家寂寞的业务逐渐散去热度,但现代人对于社交的恐惧与需求之间的矛盾,依旧会延续这项服务的生命。无论是在陪聊者还是需求者那里,虚拟网络的交谈能提供“释放自我”的快感,而不用担心任何后果或者羞愧、后悔等负面情绪的困扰。
中科院社会心理研究所的林春教授早年在接受千龙网采访时认为,“网络陪聊”的产生是因为它满足了部分人的社会需求。“现代社会人的压力大,如果告诉身边的人会有很多尴尬,因此他就会选择这种网络陪聊的方式进行倾诉,以达到缓解压力的需求。”
陪聊行业的盛行,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当代年轻人只欲享乐而逃避现实责任的心理。但更大的问题在于,“陪聊”和“网交”行业正在互相交织与渗透,逐渐成为了净网行动之下更大的暗礁。
子夜
零点已过,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谢谢宝贝,记得一会儿一定要好评哦!”,小叶掐着嗓子凑近手机的收银口,面无表情地听着耳机中传出的女生娇笑。
黑沉无光的房间里,小叶的眼中只有手机屏幕反射出的机械光源。一边揉着青黑的眼底,一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他又急匆匆地点进工作群里,接了新单子。
毫不留情地删掉了上一单的微信号后,小叶换上甜蜜的语气,准备迎接下一位客人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新声(ID:XMU_Phoenix_News),作者:达格妮,图片:网络及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