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唐泽慧,头图来自:《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写下如下文字。几年前当媒体上刚开始反思女性母亲角色的天然性和合理性时,我觉得是一巨大的进步,然而渐渐的,我感到这种讨论好像失去了平衡,周围形成这样一种声场,好像怀孕生子是一场专门针对女性的骗局,好像成为母亲对于女性就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意味着自我以及自由某种程度的丧失,意味着重大的、不可逆的牺牲。


“我常觉得,人们若知道有孩子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就不会要孩子了;我想知道,作为一种性别,我们体内是否存在某种进化论似的停止机制,去抑制我们表达的力量以及我们描绘这一话题的真相的能力。”英国女作家蕾切尔·卡斯克在《成为母亲》一书中如是说。


我不禁自问,成为母亲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否我正以身涉险而不自知?又或者,无意之间我已成了男权社会的某种共犯,保守着一个黑暗的秘密,不愿或者无力说出真相?


重新习得的本能


该从何说起呢?


我是一个刚刚过完五岁生日的男孩的妈妈,当我写下这句话时母亲这个身份仍然让我感到惊奇。


过去五年中,我的工作和生活的确经历了很多变化,总体而言,我觉得自己更加从容,也更有力量。这固然是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但我常觉得成为母亲就是这阅历的重要组成部分。


有时候我会想起“为母则刚”这个词,虽然我知道它在相当程度上已经被败坏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赋能,而不是绑架。如果我们能被知识赋能,被教育赋能,被工作赋能,为什么不能被一个孩子赋能呢?——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孩子那么弱小,全然地依赖于你,正是这种依赖和被需要的感觉给了你力量。世界并没有变得更稳固,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你知道你必须走下去。“不再害怕夏日炎炎,也不怕隆冬严寒。”你与世界之间有了一种更深的羁绊。当你陷入意义的虚空,孩子像锚一样把你拉回人间。


成为母亲,对我来说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三十岁之前我都非常坚定地认为我不会要小孩。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和先生一起去看房,每次中介告诉我们这里是学区房的时候我们都非常不屑一顾,说这个事情我们不考虑——这当然也暴露了我们投资头脑的缺失。我记得曾经去看过一个位于北京近郊配套非常完备的小区,中介得意地向我们介绍这里是幼儿园,这里是小学,这里是超市,这里是社区体育馆……我感到一阵恐慌,这种完善在当时的我看来无疑透露出一种庸常的中年人气息,一种可以预见的生活轨迹。


我是怎么决定要成为母亲的?如今回想起来我也并不能锚定一个决定性的瞬间,但想法确实在某个时刻改变了。这是我成年以后为数不多的对世界观的一次重大修正。不要孩子的理由——从宏观的微观的,从精神层面到物质层面,所有你能想到的原因也都曾经是我的顾虑;然而突然之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感到一种更深层的召唤,我不太想把它称之为母性的觉醒,因为在我看来它是非性别的,仿佛是一种对于人类物种的认同感,一种归属感,一种希望更深地参与人类命运的感觉。我知道这个说法听起来过于宏大而显得不真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种感觉表述地更贴切一些,但它确实是一种大于自我的需求。也许有人把这种需求诉诸于信仰,而我把它诉诸于一个孩子——希望自己的一部分能够延续下去,如同一滴水汇入人类命运的洪流,奔涌向前,生生不息。


繁衍,这种所有生命最原始的本能在人类发展至今变成了一个选项,我不知道这对于智人这个物种的演化意味着什么,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但是对于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人而言它确实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或者放弃;而我,似乎重新习得了一种本能。


无法模拟的实验


生孩子到底有多疼?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却感到很难回答。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医学上把人的痛感划分为10个等级,分娩属于人所能够承受的疼痛的最高级别,相当于20根肋骨同时折断。我常常感到这个说法很成问题,倒不是它把分娩的疼痛形容的过于夸张,而是不得要领。人是生理和心理的奇妙的综合体,生理和心理的感受是相互渗透、相互交织的,抽离了心理的维度,单向度的测量身体疼痛无法还原它的真实感受。分娩不同于生病或者受伤,孕育新生命的喜悦和使命感肯定不能抵消痛感,但它们是交织在一起的,难以被单独测量的。


曾经有电视台做过让男性体验分娩阵痛的模拟实验,当电流增加到相当于6、7级痛感的时候,参与实验的男性就鬼哭狼嚎,完全无法忍受了。实际上,我想如果我去参加的话可能连3、4级都受不了,虽然我的确在五年前顺产生下了一个孩子。


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在于,当时的我处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腹中的孩子在翻转、挣扎,想要破壳而出,我不能不让他出来,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把弓拉满不是靠我一个人的膂力,而是我和我腹内的孩子一起,我们一起经历了九个月的漫长的等待,一起经历了长达二十个小时的剧烈的宫缩、开一指、开二指、开三指……分娩的疼痛可能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也怎么形容都不准确。可以肯定的是单独的我完全不具备这样的力量,生完之后我也不可能继续保存这样的力量,使我能够经受住这一切的必须是一个在体内真实存在的生命而不是想象中的奖赏,这不是一个可以模拟的实验。


流动的自我


曾经的我不想要小孩的重要原因就是害怕失去自我,变成“XX的妈妈”。但是后来我意识到,我本来就是无数身份的复合体,我是妻子,是女儿,是姐姐、是一位职业女性,雇佣别人也受雇于人……我是所有这些身份,以及无法被一一命名的种种状态的叠加,我不能被化约为其中任何一个单一的身份。“我”是多面的,复杂的。我可以不以放弃某些可能性为前提来构建自我,我的人生可以做一点加法,所以,我也可以是一个妈妈。这里面有一种好奇,也有一点点挑衅:我想看看,母亲这个身份究竟会带来什么?究竟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是妈妈的时候能做,当了妈妈反而做不了的。


有些现在看来不免可笑的事情。怀孕之后我每天化妆比之前认真多了,好像保持形象有了一种新的象征意义;除了那种腹部加大的牛仔裤,我没有买过孕妇装,我不希望“孕妇”成为别人看到我时的第一印象,不希望“准妈妈”成为我压倒性的身份。怀孕期间我的生活习惯没有发生太大变化,除了《怀孕圣经》明令禁止的生鱼片之类的生鲜,很少忌口,仍然每天一到两杯咖啡。如果有人劝我孕妇不应该喝咖啡,我立刻兴致勃勃地给对方进行反向科普。


孩子出生后,我不可避免地加入了各种妈妈群、家长群,一开始我很排斥把自己的群昵称改为“XX的妈妈”,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也极少在朋友圈晒小孩的照片,觉得这会妨碍我的职业形象,也会离我所担心的“自我的丧失”更近一步。


慢慢的,我的心态松弛了一些。在各种工作和社交性的场合,我的称谓也常常变化,一开始我总是希望别人对我直呼其名,后来我意识到每个人都是在当下的情境之中选择他认为最合适的称谓。在某个特定的场景之中我某方面的身份和属性会更为突出,别人就以此指代我,而我的身份也在不同情境之中转化。


“我”是生长的,流动的。在家长群里,我最重要的身份就是“XX的妈妈”,这并不代表我的其他方面消失了,我也没有必要在所有场合、对所有人解释自己。


完美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过分宽容,做“完美妈妈”这件事对我毫无吸引力,我常常不能感觉到所谓做妈妈的压力。我觉得我跟孩子之间的爱不证自明,完全自洽——它是如此的圆满,如此的结实,别人的意见不能使它减损或增益。


孩子四个月的时候,我放弃了母乳。我非常清楚很多专家倡导母乳到一年,甚至更长,我相信他们有很好的理由,营养更均衡,增进母子感情之类,但是这些专家没有提到的是母乳对母亲巨大的限制和捆绑。母亲每隔几个小时就得给婴儿喂奶,这意味着她不能远离,如果她去工作或者外出,她就得定时找地方挤奶、存奶,这是一个庞大、耗时的系统工程,足以让人身心俱疲。而且母乳意味着夜里喂奶只能由母亲完成,这对母亲的睡眠影响很大。同时,母乳喂养对母亲饮食的限制比怀孕期间更为严格,不能喝咖啡,不能喝茶,不能喝酒,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因为它们都会直接进入乳汁。所有这些限制在四个月的时候对我而言达到了极限,正好我当时需要出差,就停止了母乳。


我并不为此感到愧疚。我爱我的孩子,但并不意味着每件事情,随时随地都要以孩子为中心。生活是一种动态的平衡,母乳也许确实比配方奶更有营养,但如果母亲因为母乳而状态很差,或者严重影响工作,多出的这一点营养得不偿失——这个分寸应该由母亲自己而不是专家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人来把握。


孩子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开始跟我们吃一样的饭,我们只是把肉和蔬菜帮他切的小一点。我们几乎没有购置过什么儿童专用的食材,儿童酱油,果泥,肉泥之类的都没有过。外出用餐,我们从来没有为孩子自带过儿童餐具,如果餐厅提供,我们就用,没有呢,也无所谓。我们还会有即兴的旅行,心血来潮,一天之内从海边开到沙漠,没有攻略也没有预定酒店,孩子跟我们一起体验各种惊喜和惊吓。我并不是觉得做充分的准备和提前规划有什么不好,只是这样做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会增加我们的决策成本,而我觉得多带孩子出去体验比完美出门更重要。


买的蛋糕和自己烤的蛋糕一样好,来不及做饭叫外卖也没什么不行。完美不值一提。而所谓平衡,并不是时时刻刻在临界点上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择,而是在中间地带按照自己所认可的价值排序做出许许多多微小的选择,具体的协商。


关于妈妈的陈词滥调


的确,在传统和流行文化中母亲的形象非常老套,令人沮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


母亲为什么总是被塑造成一个守候者、奉献者、牺牲者的角色呢?母亲为什么不能是在外面闯荡的那个人呢?为什么不能是光彩照人地站在台前的那个人呢?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独立的世界呢?实际上,仅仅是我所看到,现实中很多母亲活得就比这个高明和精彩多了。我们需要对母亲形象的重新想象。


母亲前面的限定词不一定是慈祥、朴素、稳重,也可以是洒脱,热烈,冒险;不要做那种专门吃鱼头的妈妈,你可以跟孩子分享最后一块蛋糕。并且,我怀疑其实孩子并不真的需要这种牺牲,所以不要陷入自我感动。难道有什么专门为妈妈制定的着装规范?我仍然热衷于打扮自己,我把这当作一个有趣的游戏,我的随身戏剧。我有很多高跟鞋,很多口红,很多香水,有罂粟味的,苦橙味的,还有鼠尾草海盐味的。


不要把母亲神圣化,母亲不是克制、奉献的代名词。


日常的幸福


也许幸福已经被谈论得太多而让人厌倦,也许幸福比苦难更难以描述,或者更难以描述得动人,因为它们往往太过日常而缺乏戏剧性。痛苦似乎别有深意,而幸福总是一览无余,难免有些浅薄。


他对你的爱毫无保留,不会隐藏也不会试探,哪怕你们仅仅分开了几个小时,再见到你时他总是欢呼雀跃地跑过来,抱住你,叫你,吻你,好像你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


有时候你没忍住,冲他发了火,可是他那么快就原谅了你,又高高兴兴地拿着球来找你玩儿,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刚才是你的错。


他没来由地抱住你,冲你说:“Mummy I love you!”这是他刚学会的英文,“I love you too”你回答他,他愣了一下,叫起来:“l love you three!”


养育一个孩子意味着你有机会带着成年人的全部经验再一次体验童年,你好像有了正当的理由再爬一次树,再坐一次过山车,再堆个雪人,再捉一只蝴蝶。你蹲下身来,以一个孩童的目光重新打量世界。


我是成年之后来北京的,所以之前我所知道的也是作为成年人的北京。在孩子出生的这几年里我们去了很多之前闻所未闻,或者听说过但从来没想过会去的地方,这个城市好像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不是我们带孩子去玩儿,而是孩子带我们去探索成年人视阈之外的世界。


养育一个孩子意味着你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个人类样本,他对你是完全敞开的,一个微型的人类进化史在你面前徐徐展开。


有时候你不禁感慨人类是一个多么脆弱的物种。一头小牛在出生的几个小时之内就会站立、行走,而人类幼崽一出生唯一自带的本领就是吃奶,仅仅翻身这一个动作,他就要学4个月,学会爬要8个月,学会直立行走要12个月甚至更久!


有时候你又会感慨人类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物种。他究竟怎么形成自我意识,怎么理解时间与空间这样抽象的概念,又怎么想象出一套世界运行的秩序。看到妈妈小时候的照片,他会满脸疑惑地问:“妈妈,难道你小时候是我姐姐,长大了就变成我妈妈?”,看了一个恐龙的纪录片,他又会问:“妈妈,古代在哪里?古代离北京远吗?”有时候,他突然陷入沉思,若有所悟地说:“妈妈,是不是坏人也会做好事啊?”


被折叠的时间


养育一个孩子,一方面会清晰地标刻你的生命;另一方面,它又会改变你对时间的感受,生命之河好像不再是单向度地向前流淌,而是循环反复,好像一种轮回。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空旷的隧道,你的声音,父母的声音,孩子的声音互相应和,此起彼伏,分不清那个时本来的声音,哪个是回声。


去年夏天,我们一家三口在京郊小住,房子附近有一条水流平缓、清澈见底的小河,我们几乎每天都在河边玩儿。一天傍晚,儿子拿着渔网,挽着裤管在河里捞鱼,我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望着他,一时间恍惚起来,多年前我自己的身影和眼前这个孩子重叠起来。


在我的家乡也有这样一条河,我的爸爸妈妈也曾带着我去河边玩儿,当时的我要比现在我的儿子大一些,而那个时候我的妈妈正是我现在的年龄,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有些震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我出生以来妈妈就已经是妈妈了,我们之间隔着将近三十年的距离,而在这一刻,时间好像被折叠了,两张底片交叠在一起,我们穿过了彼此的身体。


一束微光同时照亮记忆和当下,我更理解母亲,也更理解自己。


本文作者:唐泽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