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陀螺电影（ID：toroscope），作者：李冰草，头图来自：《名侦探赛大爷》剧照
侦探公司聘请八旬老人打入养老院内部执行任务，这剧情是不是很新鲜？
光是把“老人”与“间谍”联系到一起，就已经让人浮想联翩了，但这的确不是纪录片《名侦探赛大爷》“虚构”出来的剧情。
作为入围今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幸运儿之一，其真身是纯粹的纪录片，尽管看起来像极了恶搞综艺。
智利导演梅特·阿尔贝蒂是黑色电影爱好者，她一直想拍部关于私家侦探的纪录片，于是她找到了一家侦探事务所，并将目标人物锁定在“老年间谍”。
但是不巧，那位曾与私家侦探 Rómulo 长期合作的间谍老人摔坏髋关节，只得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有偿聘请一位有能力“乔装”、会使用电子设备、没有道德洁癖的老人到圣地亚哥的一家养老院充当“间谍”。
令人惊讶的是，有不下50位老年人来应聘这份工作，而纪录片也从这场海选开始记录，最后 Rómulo 选定了83岁的赛尔吉奥，他的妻子刚去世不久，赛大爷非常渴望离家出走。
Rómulo 给他一支嵌入了迷你摄像机的钢笔，还有一副镶边眼镜，眼镜也是一个微型摄像机，可以记录他所看到的一切，这些影像都会作为证据直接存入档案。
此次塞尔吉奥的任务还算常规，那就是寻找一位名叫 Sonja 的老年女性。
她的女儿怀疑自己的母亲在养老院受到了虐待，需要清晰的一手证据来起诉养老院。
入住养老院之后，计划正式启动，所有情节都在以赛大爷为圆心画圈。
他记录自己看到的养老院生活，而摄制组的摄影机则拍下他的行动过程，以及他在养老院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首先，赛大爷是个笨拙的“零分间谍”，他完全没有私家侦探的谨慎作派，经常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走廊，暴露在众人前“偷窥”，大摇大摆地记录其他老人的房号和相关信息，甚至免提接听老板 Rómulo 打来的电话。
赛大爷面临的障碍也很有层次，比如他记不住一些“对接暗号”，这属于身体机能上的障碍，但更难克服的则是“自主叙事”与“按程序记录”之间的矛盾。
老板让他写报告，赛大爷写日记，而且挺有文采，影片中经常有类似的情况出现，当他记录下每日发现以及人生感想，都会成为“无用信息”而遭到谴责。
不过，目的不纯的赛大爷还是受到了欢迎，这不仅是因为养老院男女比例非常失衡，还因为他有着清醒的头脑和绅士的举止。
“被接纳，被喜爱”的突发状况让赛大爷感到愉悦，于是他非常自然地融入到本该被他监视的环境当中。
这几乎成了全片的关键转折点，当赛大爷从“监督者”变成了具备能动性的“新中介”，其倾听能力的发挥程度间接决定了摄制组能获取怎样的信息。
这其实也是影片显得没那么“纪录片感”的原因之一。
导演放弃了手持摄影机，放弃了对“即刻捕捉=真实性”这条原则的依赖。
老年人不同于其他拥有迅速行动能力的拍摄对象，固定机位、稳定的设备、长时间跟拍和耐心等待其实更适合他们的生活状态。
而且老年人身上最接近真相的部分是散乱而没有章法的，也是极易被时光掩埋的，所以摄影机不能只随机拍一段就去定义并验证了他们的“呆滞状态”。
那么赛大爷去倾听谁呢？
养老院的老人很多，大概有50多个老太太，雨露均沾的话很容易迷失重点，而最初的故事设定非常“大女主”走向，仍是围绕着赛大爷寻找那个间谍任务中的女人 Sonja。
但他很快发觉 Sonja 不爱社交，她厌恶赛尔吉奥对她献殷勤，也不与其他人社交，这其实符合了老人女儿的担忧，这位老人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幸福，只是真正的原因有待调查。
那么发展到这里，面对一个“闭麦”的大女主，无论对于赛尔吉奥还是导演，都带来了“故事性”的终结，日记不会有头绪，纪录片也拍不下去。
于是真正的故事将绽放在任务之外。赛尔吉奥有着自己的社交需求，这就帮助导演找到了更容易介入也更生动的拍摄对象。
比如迷恋上赛大爷的 Berta，她非常外向，也是对自己的“头脑清醒”感到骄傲的老人家。
她在养老院住了25年，却仍对生活抱有希望，Berta 追求赛大爷而不得，在短短三个月里经历了一场大型情伤。
与之相反的是健忘而脆弱的 Rubira，她说话比较迟缓，身体经常不舒服却不敢寻求帮助。
她的痛苦不止来自孤独，还有因逐渐失忆而致使的自责，她无法信任自己。
赛尔吉奥花了很多时间安慰她陪伴她，告诉 Rubira 她的孩子们惦记着她，爱着她。
Pertita 是院中诗人，虽不能说她在写诗方面有多少天赋，但她却是这群老人的福音，她曾是一位履行了所有责任的母亲，在被孩子们安置在养老院以后，便没再得到过他们的关怀。
所以她吟诵着：
“当你的灵魂、被残酷的荆棘刺伤，
你还可去往母亲的坟墓、遍洒苦泪”
在片尾，这位老人去世，她的孩子们也确实只拥有母亲的坟墓了。
“母亲的坟墓”似是 Pertita 对自己的诅咒，也是对孩子最后的责难和宽容。
除了这些人，片中最特殊的一位是相信母亲还活着的 Marta ，她每天都扒着铁门铁围栏，等待着逃出去的机会。
她的记忆就停留在“被母亲抛弃”的执念上，养老院的护士不得不经常找人扮演她的妈妈给她打电话，此外她的状态时好时坏，有点小偷小摸的习惯，也成了盗窃案的主要怀疑对象。
不过赛尔吉奥非常善良，他总是靠近这些需要帮助的人，为他们带来安慰，在这个脱离了社会规则的地方，金钱和背景都不再是老人们最看重的东西，唯有“善良”和“共情”可以让一个人成为焦点。
所以赛大爷既是故事的引导者，也是任务的反叛者，衰老带来的恐惧通过他的探索变得非常具体，从心烦意乱、听天由命到恢复平静，这些老人就在这些痛苦中周而复始。
这也让赛大爷找到了最终的核心，即孤独比“不可避免的死亡、身体上的痛苦”要更糟糕，老人所遭遇的最残酷的不幸来自儿女的借口和忽视。
不过这样的一部片子还是让很多观众产生疑问。
影片中有精美的镜头，固定的机位，没有采访段落，比起大多数纪录片，它对视听语言的运用娴熟到令人不适。
那么摄制组是如何顺畅拍摄了这一切？而且摄影机能距离老人们那么近，这里面真的没有操纵吗？这些老人的生活是如实展现的吗？还是说导演其实拍了一部伪纪录片，只为了先入为主地捏造故事和消费老人？
其实操纵是有的，但也仅有一次。
在面试过程中，私家侦探 Rómulo 早就暗定了另一位老人，那位老人比赛大爷要古板许多，但非常适合做一个执行力达标的冷血间谍。
最后是导演说服侦探选用了赛大爷，因为赛大爷看起来更有人情味。
更妙的是，影片对“操纵的事实”是公开展示的。
影片中只有一小部分来自赛尔吉奥的隐藏摄像机，其余大部分还是来自整个团队。
导演刻意暴露了摄制组的存在，自己打破了第四堵墙，甚至在影片中“客串”。
当赛尔吉奥试戴那副带有内置摄像头的眼镜的时候，镜头暴露了与他共处一室的所有工作人员，当然，观众能看到这些，是因为导演选择把这段剪辑进去。
一位女士发现了录音设备正在头上飞舞，她们小声嘀咕的内容和警惕的表情也被保留在影片中。
还有 Marta 的第一次出场，她正想从养老院跑出去，当场求助一位工作人员，却被冷落了。
对导演来说，赛大爷也算是摄制组的成员之一，他是一双藏在摄影机背后的眼睛，也是导演的分身，而且赛大爷的间谍工作与导演作为纪录片导演的工作又是很相似的，他们都需要“等待”。
相较之下，导演参与观察却彻底放弃了能动性，就像这部纪录片虽没有依赖于人物访谈的形式，却有着类似的效果，赛尔吉奥与不同的老人交谈，是完全不可控的。
而影片最终所抵达的，近似于剧情片的“表意精准”是来自后期的素材筛选和剪辑，导演自言是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决定不把焦点放在最初的主题，转而专注于赛尔吉奥在养老院的旅程，以及他对所见所闻的总结和归纳。
所以归根结底，这部影片与“论证”无关了，与其说导演并没有找到“老人被虐待”的证据，不如说她不想将命题引向这里。
毕竟这种公开的拍摄，多多少少会引起养老院工作人员的警惕，所以这部纪录片唯一不够严肃的地方，就是它喷射的迷雾太稀薄太小儿科了。
导演希望观众能看到制度之外的问题，而且对此做了理想化的预设，如果养老院没有虐待现象，那么老人就会幸福快乐吗？
儿女就会心安理得将父母安置在此处不闻不问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导演上一部讲唐氏综合症患者的《大人们》也是如此，他们的父母把孩子送进了一所“特殊学校”，五十年后他们仍在那里。
不过通过《名侦探赛大爷》这部纪录片，导演展现了一种极具同理心的处理题材的方式，当看到这些老人在晚年仍有温柔时刻，某种程度上也消解了对衰老的恐惧。
其实很多儿女不想去养老院看自己的父母，或多或少也是恐惧衰老和死亡吧，但赛大爷告诉你“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而且老人们并没有那么可怕，它总没有“坟墓”那么可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陀螺电影（ID：toroscope），作者：李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