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赵皖西,编辑:萧奉。题图来自《又见奈良》官方剧照
吴彦姝有一张不会变的脸。
她今年83岁了,享受过宠爱,也经历过风霜,人生路比寻常人要厚重、缠绵一些,脸庞的骨骼轮廓、肌肉走向、皮肤纹路,却都和年轻时差不多。除了她那满脸如今可以一笑置之,甚至引以为傲的皱纹。
年轻的时候,她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当地农民同吃同住,一起割麦子、干农活。年纪大了之后,因为不会保养,她的脸上慢慢爬上皱纹。
这些皱纹见证了她的那段坎坷人生路,也帮助她在退休之后重返影视圈。她说,衰老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不适,她要感谢自己的皱纹。
一些人知道她,是因为前段时间的热播剧《流金岁月》。吴彦姝在其中扮演女主蒋南孙(刘诗诗饰)的奶奶,她把角色身上那种老上海的名媛气质演绎得淋漓尽致,也把原著中重男轻女的人物形象拿捏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更多的人见到她这张脸,则会猛然醒觉,这个被很多人误认为是“吴彦祖”的名字,属于那个老出现在电视剧里,却叫不出名字的老演员。
见到吴彦姝是在她如今剧组下榻的酒店里,她穿着一身军绿色大衣,搭一条彩色丝巾,额前白发往后梳,发丝柔软耸立,根根分明。
迎面走来,吴奶奶身材瘦削,却板正腰直,层层皱纹挡不住她含笑的眼角,走起路来也淡淡的,像极一根常年低空飞行的韧草。
她讲了自己在新映电影《又见奈良》剧组里的趣事,也谈起她早年的话剧团岁月,和那些因为皱纹而获得的崭新人生。
这是一部没什么场次,很快就会下映的电影。
江湖儿女吴彦姝
接到《又见奈良》的剧本时,吴彦姝正在另一个剧组里。剧本讲述了一段跨越60年的异国寻亲之路——寻的是一段无血缘的母女情。
抗日战争结束后,由于种种原因,超过4000名日本孤儿被遗弃在东北三省等地,这些“日本遗孤”大多被当地的中国人收养。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一部分遗孤决定返回日本定居,寻找亲人。
吴彦姝饰演的就是这么一位伟大的中国养母,故事从她孤身前往日本奈良,寻找失联的养女丽华开始。
在遗孤二代小泽和日本退休警察一雄的帮助下,她来到丽华从前给自己寄信的地点,从那些接触过、帮助过丽华的人们身上,慢慢体会到养女回国后坎坷的生存境况。
中国母亲那种简单朴实的大爱感动了吴彦姝,虽然片酬并不多,但她特意协调了自己的拍摄档期,前往日本拍摄这部影片。
因为不会说日语,正式开机前,她很担心跟日本演员、工作人员的沟通,没有想到过程十分顺利。
《又见奈良》的导演鹏飞是中国人,但现场的工作人员很多都是日本人。剧组只有五六个翻译,每次导演说什么指令,都要走一遍这样的流程:中国翻译先译给日本翻译,日本翻译又翻译给日方工作人员,传来传去十分麻烦。
后来剧组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手势,右手拍左肩两次,表示“再来一遍”;右手高举后再拍左肩一次,意思是“通过”,以此节省传递时间。
有一场戏是吴彦姝和日本演员国村隼一起粘小旗子,盒子里有彩色旗和日本旗。当吴彦姝发现有日本旗时,她的手本能地缩了一下,国村隼注意到之后,立刻喊停,问导演:“奶奶不拿日本旗,是不是因为那场战争?”这句话被翻译人员“哐当哐当”传过去,导演说是的,意思又被传回来。
国村隼说好,重新开拍。奶奶摸到日本旗,又缩了一下手,当着人家的面不拿别人的国旗,她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想到国村隼看了她一眼,把日本旗都拨到他自己那边去,剩下的彩色旗给奶奶。
吴彦姝跟记者说:“日本人民他们是明白的,他们很知道那一场战争意味着什么。”而这些细微之处的体谅和善意,照样被吴彦姝接收到了。
随处可见的日式温情与浸润舒缓感不仅存在于戏外,也流淌于银幕中。
电影里有一场戏,奶奶找到养女曾经工作的甜甜圈店,听说她在那里的委屈,回到家后,她吃着甜甜圈,想起女儿回日本后的艰难处境,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眼泪也流得一塌糊涂。
现场工作人员都被奶奶的这场戏震撼,日方的一个制片人隔天亲自找到吴彦姝,请教她如何准备角色。导演鹏飞却希望情绪更克制、含蓄一些,于是奶奶重新演了一遍,这次只有眼角含泪。
这种演员对导演的绝对服从刻在吴彦姝的表演基因里:“电影是导演的艺术,演员必须服从,不要觉得自己多了不起,而去争论什么。”
电影开拍前,她刷完导演鹏飞之前的所有作品,理解了第二遍含蓄的演法或许才更符合电影的整体构思和风格。
这也是她多年影视生涯养成的习惯,和每一个导演合作之前,都会把对方的所有作品看完,知道这个导演是什么风格,这样她才知道导演需要什么。
导演鹏飞说吴彦姝是一个有江湖气的“江湖儿女”。
刚开始拍摄时,日方提供的餐食都是冷的,中国年轻的工作人员都不太适应,奶奶每次进食,都要一口热茶一口饭地吞咽下去。但她没有丝毫抱怨,或者说,这些小事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
她对记者说,在那一切都很适应:“天气不冷不热,我们在十月份还看见了冬季樱花。最主要的是那里非常干净、空气清新,家家户户都在围墙外面种了小花,老太太腰都不行了,还插着腰在那整理花圃。”
当记者向奶奶转述导演认为她是江湖儿女的评价时,吴彦姝露出娇羞和开怀的神情,她不觉得自己身上有江湖气:“仗义我是有的,我这个人不太看中钱,觉得人才是第一位的,友情才是第一位的。但我在剧组也没做过什么很仗义的事情……”
或许是暂时无法理解导演这么说的原因,又或许是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回答得不好,说到后面,吴彦姝索性一翻两瞪眼,宣布放弃:“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还是去问他好了!”
“如果只能演自己,那我还是演员吗?”
虽然满脸皱纹,但吴彦姝作为影视剧演员的破圈,却是从“少女感”开始的。
2015年,薛晓璐导演在为《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招募一个老演员,要求找一张脸像80多岁,但是本人最好是六七十岁的演员,找了半年多,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后来有人把吴彦姝的照片发给薛晓璐,两人见过一面之后,导演当即定下她。
吴彦姝和秦沛在电影中饰演一对厮守一生的华裔老夫妻,现实生活中,秦沛比吴彦姝小7岁,刚开始两人演对手戏,吴彦姝非常不好意思。跟导演沟通之后,导演对她说,你不要管这些,只要永远觉得你是他的小妹妹就行了。“于是我就什么都求他,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吴彦姝说。
最后出来的“CP效果”非常好,两人相守七十载、浓密缠绵的情谊感动了许多观众,甚至抢走一些原本属于主角的光彩。
首映礼上,台下一个记者说奶奶有少女感,吴彦姝听了之后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做作了,她偷偷问旁边的吴秀波,吴秀波对她说,奶奶,不是的,人家是夸你呢。
“这怎么会是夸我呢?我一点都不理解,后来导演他们慢慢跟我解释,我这才觉得自己有少女感。”吴彦姝把这种“少女感”归因为自己一直被疼爱,小时候有父母疼,长大了有丈夫、女儿疼,在剧组又总是被其他演员照顾,慢慢地,少女感也就养成了。
在更早些的媒体采访中,她将这种少女感的秘密解释为自己一直保持着对娃娃的喜爱。“家里好多娃娃,都是孩子们买给她的,有时候还会和女儿一起玩扮演的游戏,不亦乐乎。”
当然了,一个仅仅有少女感的老太太是不足以连庄入围金马奖,斩获金鸡奖的。从话剧舞台上退休后,吴彦姝经历了丈夫、父亲和母亲的相继逝世,2011年,女儿把她接到北京,吴彦姝开始复出拍戏,真正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路。
“我这个年纪的演员,很少会有主角来让我演,所以只要有一点戏我就去,只要能创造出人物来,哪怕是3场戏、5场戏,我都去。”
正因如此,吴彦姝有着一份充实的履历表,《流金岁月》《相爱相亲》《你好,之华》《疯人院》《动物世界》……她既能塑造富家名媛、中华侨胞,也能扮演农村姥姥等各种不同身份、文化背景的角色。
“因为我们是演员,演员就要有这个可塑性,如果你只能演自己,那还叫演员吗?”这位83岁的老演员理所当然地说。
在张艾嘉导演的《相爱相亲》中,吴彦姝饰演为爱坚守一生的乡下姥姥,因为丈夫坟墓的归属问题和城里“二房”的女儿爆发巨大的矛盾,故事由此展开。
电影拍摄时间接近半年,为了揣摩角色,她跟随剧组一起到河南农村走访百岁老人,和他们一同生活。剧本里有任何关于姥姥的描写,她就会开始联想人物背景,什么样的家庭环境、生活阅历、知识水平,对应着角色应该有什么样的神态、语言和做派。
电影里有一场戏,“二房”的孙女在浴室里泡澡,隔着玻璃和姥姥说话,窗外的姥姥心不在焉,没有回应她,却下意识弯下腰,去捡地上的豆子。
这是她和导演商量之后加的戏。“我当时(那个角色)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打官司,抢回我丈夫的坟,她的问题我根本没听进去。”但是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去捡豆子呢,“因为这个人是一个农民,她知道种这些东西的辛苦,她对一粒豆子都很心疼,所以去捡了豆子”。
电影最后,姥姥决定放弃丈夫,把他的坟迁到城里,原定这场戏是一场风沙戏,考虑到奶奶有过敏性鼻炎,导演只把吹风机放到演员身后吹,营造风沙的感觉。
尸骨被挖出来后,姥姥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这副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尸骨,悲怆而泣,随即又忍住眼泪,往尸骨上吹了三口气,轻轻说了一句“我不要你了”。
吴彦姝说,那三口气是因为要表现出那时有风沙,也代表着姥姥对丈夫骨灰的爱惜,不想让尘土干扰他。人物身上那种浓稠、绵密的情感,通过演员的一个个动作和神态挥发出来。
《相爱相亲》上映已经三年多,但回忆起戏里的每一个镜头,吴彦姝都像在说昨天才发生的事。
她把自己所有演过的戏都记在心里,因为那些角色都是经过自己设计的。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她反倒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有时候出门,刚下楼,她就忘记自己有没有锁门,必须跑回去确认才能安心。
近年来,吴彦姝出现在观众视野中的频率越来越高,很多人即便没有完整看过她的影视剧,可能也在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上看过她的演技剪辑。
《流金岁月》中儿子跳楼那场戏,导演考虑到奶奶的年纪,本来只想拍窗帘摇动,吴彦姝知道后,跟导演商量,光拍窗帘可能意思表达不全,还是得拍自己的反应。
镜头一开,那种不可置信、悲痛欲绝、泣不成声的情绪全被爆发出来,给全剧提供了一个演技的巅峰时刻。
她在意观众对自己作品的看法。《相爱相亲》上映时,她会独自到家附近的电影院,坐在角落,观察观众的反应。
闲暇的时候,她也会上网看网友们的评论,《流金岁月》播出期间,抖音上一个叫“波波”的网友给她发私信,她点开一看,全是骂她的:“老东西,你快滚吧,滚回养老院去吧!”后面还有更难听的话。
吴彦姝一看,他就是一个孩子,回复他说:“奶奶看到你的关注,我很开心,你是一个正直的孩子,所以你这么爱憎分明,我能够理解。”对方立刻给吴彦姝道歉,说自己太入戏了,说话不太礼貌,希望奶奶原谅。
一种奇妙的关系开始联结起来,两人时不时在网上互动。前几天,“波波”问奶奶最近有什么新作,吴彦姝问他,《又见奈良》3月19号上映,你会去看吗?
“那我一定要去看啊。”年轻人回她。
“我83岁了,还是想多演戏”
尽管在话剧舞台和影视剧里干了大半辈子,但金鸡奖最佳女配角对吴彦姝来说,却是个意外。
当时她正在四川都江堰拍摄网剧《疯人院》,剧组通知她入围了金鸡奖,于是她特意跟剧组请了三天假,去呼和浩特参加颁奖典礼。
当时和吴彦姝共同竞争这一奖项的还有蒋雯丽、艾丽娅等资深演员、拿奖专业户,她本对此不抱任何希望,也没准备获奖感言。
当颁奖嘉宾在台上宣布最佳女配角是她时,剧组所有人都傻了,吴彦姝站起来走到舞台上,整个身子都在哆嗦,发表感言时只能不停地表达激动和感谢。
类似的激动在她年轻时也曾感受过。1958年到1982年,她一直在山西话剧团工作,出演过《霓虹灯下的哨兵》《死环》等多出话剧,《刘胡兰》给她带来了荣耀时刻。
有一次,周恩来总理要来他们剧团观看演出,领导选中剧目《刘胡兰》,扮演刘胡兰的吴彦姝连夜复习、走台。
第二天,周总理看完演出,直接走上台,越过其他演员,来跟吴彦姝握手,和所有演员握完手后,又回到她身边拍照,表达对这个剧目的认可。
“我一直在流眼泪,完全就被他慈祥的样子感动了。”见到周总理的场景,吴彦姝仍然记忆犹新。她将其视为自己在话剧舞台上的最高奖赏。
2016年和2017年,她凭借《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和《相爱相亲》,接连入围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台湾人称之为“连庄”,可惜结果出炉,两次都是陪跑。
第二年颁奖礼结束后,吴彦姝调皮地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状态:“连庄入围,二次落马。”她说,自己对奖项并没有什么期待,因为台湾的奖项是有地域性的,“只要入围了,我就挺开心了”。
这种朴素的乐观有着更多存在主义的基因,她说:“如果你演一个角色是冲着奖项去的,那你永远都得不到奖,你就什么都不要管,好好演好自己的角色,能得奖那最好,不得奖我至少也创造了一个角色。”
年龄并没有阻拦她拍戏的步伐。如今吴彦姝每年至少接一两部戏。去年她在青岛拍摄《美好的日子》,因为疫情的缘故,基本上一年都在剧组中,回家的时间只有几十天。拍完《美好的日子》,她又被叫到上海拍摄《流金岁月》。
虽然在《流金岁月》中的戏份并不多,只有90多场,但因为角色有深度,拍摄时间也很富裕,她有足够的时间创作人物,因此她很满足。
即便时间不充裕,她也不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拍摄前一天,她一定要求自己把第二天的台词全背下来,否则就不睡觉,决不允许因为自己的台词问题耽误大家的时间,“因为我这个人是很要脸的”。
剧组拍摄免不了昼夜颠倒,《疯人院》杀青那天,全剧组熬夜拍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尽管吴彦姝已经七八十岁,但她还是跟着所有工作人员一起熬着,拍摄结束后,回到酒店,倒头就睡。
为了让剧组放心,每次接到戏份稍微多一些的角色时,她都会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因为我要对人家剧组负责,不能带着病跑到人家剧组去,增加人家的负担,或者拍到一半,我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耽误剧组的进度”。
虽然和女儿、外孙共同生活在北京,但他们三个平时都是各住各的,互不打扰。出去拍戏时,吴彦姝只需通知他们一声,拉上行李箱就走了。
闲暇时,她会去家附近的电影院看看电影、学习插花,偶尔也打打篮球。年轻的时候她是校篮球队的,老了之后,虽然投篮的准头下降,要投很多次才能投进去一个球,但平时在家,她也会尽量练练花式,让胳膊腿灵活一些。
岁月仍然在背后无情追赶。即便保持年轻的心态,身体也没什么大问题,但随着年龄渐长,吴彦姝开始争取多拍一些戏,只要有导演愿意请她去,不管多少戏她都会去,都会认真把角色演好。
“我现在83岁了,还是想多演戏。”吴彦姝说。
回顾过往的人生,虽然也有艰难的日子,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但她尽量不去想,因为想也没用。而那些他人口中称之为“遗憾”的东西,在她身上也很少。因为她觉得“所谓的遗憾都是你不应该得的”。
如果说有遗憾的话,那就是她不会说英语。
吴彦姝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名大学教授,也是那个时代的反叛者。年轻的时候,父亲不顾家里的反对,前往日本留学,在那个年代,这算是一种家庭革命。
小时候,吴彦姝接受的是最老式的教育,说话、走路、拿筷都必须符合仪态。后来参与工作,组织要改造她身上这些小资的东西,她更没有什么接触英语的机会。
拍摄《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时,吴彦姝只身前往美国,在加拿大转机时,她用别人帮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英语字条,告诉机场的工作人员,自己是来拍戏的。后来她学会用翻译器跟外国人沟通,翻译来翻译去,还是麻烦。学习英语的念头萌芽。
“只不过,我现在还有戏拍,不能将学习英语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角色让她体验到不同的人生,她一会儿要说湖南话,一会儿要说四川话。这些她都在学。
“80岁高龄翻红”的说法并不适用于她。这是吴彦姝欲望和力量共同增长、不断和解的前半生。
参考资料:
[1]《<北京遇上西雅图>:“吴奶奶”演技秒杀吴秀波》北京晚报.2016-05-09
[2]《吴彦姝:她79岁高龄连续第二次入围金马奖,她说,不过是几条皱纹,别怕》吕燕妮.2017-10-01
[3]《79岁“国民奶奶”很新潮, <相爱相亲>吴彦姝成“泪点担当”》北京晚报.2017-11-02
[4]《虽然没得奖,但这个姥姥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爱情》每日人物.2017-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