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ID:vistaweek),作者:李放鹿,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


“货拉拉事件”沸沸扬扬至今,司机周某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被批准逮捕,争论却没有就此稍息。


一个想多挣点钱的司机,一个想多省点钱的女孩,在搬家过程中互相不满,阴差阳错之中,酿成了这场悲剧。


“偏航”“跳车”的信息,很容易跟之前几起女孩打车遇害的案件联想到一处。


我理解女孩在那一刻的恐惧,独自一人面对司机偏航又发生了口角,会紧张害怕再正常不过。


司机没有按路线行驶,没有理会雇主的抗议,甚至在女孩坠车后没有及时刹车,他的责任无可推脱。


没想到的是,公众讨论的结果,转向了那个女孩“不应该太斤斤计较计”“跟体力劳动者打交道就是得大方”。


话里话外,这些网友好像觉得悲剧的起因,在于她没有痛快地多付钱。



聊起搬家、维修、装修、找保姆等跟服务行业从业者打交道的过程,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比如临时加价、能修好的东西说要换新,严重的甚至动起手来,或者受到威胁报复。


体力劳动者在大众心中的形象,为什么如此恶劣?


以至于“给点钱省得麻烦”,都成了被传承的“生活智慧”。


涉及体力劳动,雇佣者对被雇佣者天然抱有警惕,因为他们想要“伤害”你很容易。


电影《万箭穿心》的开头,就是一场雇主与搬家工人的争吵。



女主电话里谈好了一百五十块搬完,一到现场,搬家工人却以“胡同太窄”“东西太多”为由,要求加钱。


“你不加点钱,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啊。”


这样近乎“绑架”的对话,时常出现在临时建立的体力雇佣关系中。



最后让步的往往是雇佣者。


急着搬家的是你,担心物品损坏的是你,这场博弈中,你几乎没什么可以跟对方谈判的筹码。



女主的丈夫则刚好是那种有“生活智慧”的人。


不仅不会跟搬家工人吵架,还会主动派烟、请他们喝汽水。


一番客套下来,工人甚至开始同情这个男人,怎么会有个母老虎老婆。



“我出钱他们做事,天经地义。”


虽然语气凶巴巴,但女主这句话,其实才是雇佣关系的本质。


但我们面临的现实是,雇佣关系往往并没能成立。


搬家遇到临时加价的情况,从传统搬家公司发展到现在的互联网平台,都还是普遍存在。


明明是付钱购买服务,但这段雇佣关系,总是充满变数,无法受到规章、合同、标准的保护。



南方地区有句老话,得罪谁也别得罪木匠。


那时候建房子、做家具,全靠木匠一双手,他们稍微在榫卯上动点手脚,就能影响全家的生活。


迷信的人,还会害怕他们在做工时动了家里的风水,招灾致祸。


手艺人的技术壁垒,让外行无权也不敢对他们的说法置喙。


老百姓对手艺人客气,不是出于尊敬,是出于恐惧。


今时今日,手握绝技的“木匠”们逐渐消失,恐惧没有消失,它的载体变成了广泛的体力劳动者。


2


做服务行业的人,一边时时得到来自“高处”的同情,一边又在他们心中存留群体不堪的底色——


狡猾、难缠、不讲理、没文化、惹不起。


要防着保姆偷东西、虐待孩子,防着装修工耍心眼拖延工期,总之,跟体力劳动者接触,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


任谁被这样时刻提防,都不会好受。在付出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之后,别人的“警惕”更会加速情绪的崩溃。


可是,过来人的生活经验,闹上新闻的种种争端甚至惨案,又让人无法指责雇主的“过度提防”。




做保姆、做维修工、搬家工,这样的工作,直至今日也不算一份真正体面的“职业”。


“职业”意味着有教育标准,有行为约束,有规范的市场。


而保姆在很多人心中还是“伺候人的”;搬家工这一类,算是“下力的”。


找工作靠熟人同乡介绍,干活质量靠自学自律,没有必须遵守的规矩,也没有可以兜底的保障。


万般皆下品,瞧不上体力劳动的惯性思维,这么多年来并无多少改变。


雇主如此,被雇佣的人自己也是如此:“要是能读书/做生意,谁愿意来干这个活?”


#名校出身做家政#的新闻,离现实里的从业者太遥远了。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是从小地方来、没有好学历、找不到好工作,才做了这一行。 



《山城棒棒军》里的梅老坎,有一次被雇去清理下水管道。


管道问题不大,只是水池下面有点堵而已,梅老坎很快就弄好了。


但为了多挣几块钱,他把已经疏通的下水道再堵上一半,跟雇主说这个活不好弄,要加钱。


梅老坎家里有病弱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几块钱对他来说很重要。


这位雇主很善良,听说他家里困难,还找出自己孩子的旧衣服送给他。


随后,梅老坎抱着衣服和修理费离开,走到楼道处,沉默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每个体力劳动者都“素质低下”,爱耍心眼坑钱,甚至有些人就像梅老坎一样,真的有苦衷,有挣扎。


可在雇佣关系里,雇主没有主动去理解受雇者的义务。


任何正常的雇佣关系,都不会要求甲方有责任体谅乙方的“苦衷”。


《万箭穿心》里的女主,说好了150块钱搬完,就没有“东西这么多你不多给点都不好意思”的义务。


“货拉拉事件”里的女孩,也没有义务体谅这个司机等的时间久、这单赚的钱少。


她的行为在“正常的雇佣关系”之内,自己搬运,没有超时,付了她该付的钱。


多次询问“要不要购买搬运服务”,且提前接下一单活的货拉拉司机,并不适应这种透明、固定的交易方式。



我们曾讨论过货拉拉作为平台方的责任,录音录像设备的缺失,对司机行为的约束规范,货拉拉都不能置身事外。


在刚出现这样的互联网平台时,我们以为,它会比传统服务业提供更多的安全感。


尤其是大城市里独居的年轻人,对服务行业的江湖习惯一无所知,修个水管行情多少钱都不清楚。


不小心被讹过一次,就很难再对他们保有尊重与信任。


互联网平台的出现,被寄予这样一种期待:


受雇者的身份来历,平台已经审核过了;模糊不清的服务价格,平台已经明确拟定了;服务质量不好,可以找平台裁断。


货拉拉们,一个都没有做到。


3


这个案件里司机反复提起的“40分钟超时收费”,看起来明确了时长,但在司机和女孩不同的角度,意义完全不同。


对女孩来说,这40分钟是她已经购买了的时间,是属于她支配的。


对司机而言,这“40分钟免费”,是平台让他“白送”出去的,可以通过灵活操作拿回来。


劝雇主购买搬运服务,或者节省时间多做一单,都能创造更多营收。


关于这40分钟的归属,双方并没有达成一致。


本以为互联网大平台的出现,可以改变行业里不规范的“江湖气”,结果那些模糊的规定,反而有意无意地迎合了“江湖气”。



一方付钱,一方干活,尊重双方的身份角色,明确各自的权利义务,这是各取所需的交易。


与体力劳动者交易的时候,人们却很难有这样的共识。


从业者不被重视,又存在庞大的需求,于是交易频繁,乱象也频繁。


最常见的解决方式,还是“找熟人”——老家介绍来的保姆,朋友推荐的熟练工,就图个“知根知底”。


一位朋友告诉我,逢年过节,他总是要给家里带孩子的保姆额外一份红包。


人是亲戚介绍来的,薪水给的不算低了,但他如果不额外加,总是心里不安,既担心孩子,又担心跟亲戚的关系。


而且这个节日给了,下个节日就得照例给,不然怕人家觉得他心里有意见。


接受“熟人”模式带来的丁点安全感,同时让渡出去的,是碍于人情不能提出的种种要求。


不管是劳动者还是雇佣者,都只能在暗处进行心理博弈。


想要在博弈中寻求安全感,建立健全平等的雇佣关系,实在不太可能。



没有规范的市场,靠熟人处处掣肘,靠平台也只能碰运气。


用悲剧倒推行业进步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真的没有办法解决困局,还是没有足够的动力去解决?


“防这防那”的警惕教育,只针对有可能受害的人进行,无法触及到矛盾的核心——安全感和契约精神。


去年,韩国的“女子维修队”被视为一种不错的解决方式,但这只解决了其中一个群体的其中一类需求。



想让悲剧发生的可能降到最低,要做的第一步,也许是承认体力劳动者的“职业性”。


保姆、搬家、开车、维修,成为一份体面的职业,拥有白纸黑字写清楚的薪水、保险,也必须遵守这份职业的制度和规则。


“职业培训”的过程,应该在雇主与被雇佣者接触之前,就已经由平台和相关部门完成。


就像孩子要上完学再去找工作一样,合法合规,天经地义。



泡在混沌的江湖里太久,人人筋疲力竭互相提防,可总会有防不住的时候。


每一次悲剧的发生,又让彼此对立防备的情绪更加恶化。


出事了,揪出一个罪人,如果还有下一次呢?那就揪出下一个罪人。


现实世界不是武侠小说,没有规矩的江湖,就是泥潭,一不小心就得陷在里面脱层皮。


或许只有跳出这片泥潭,才能发现原来世界不是只有“江湖”这一种存在的形式。


酿成悲剧的货拉拉,已必须成为第一个跳出来的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ID:vistaweek),作者:李放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