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二个春节，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跨年，33岁的她还收到了父母的红包，开心得像个小孩。
2019年6月9日，怀孕三个半月的王灵，在泰国乌汶府帕登公园，被丈夫俞东（化名）从34米高的悬崖上推下，全身17处骨折，在ICU抢救了8天才活下来，腹中胎儿也没能保住。
坠落悬崖的王灵。 本文图均为 受访者 供图
2020年3月，俞东被判无期徒刑，听到这个结果，王灵哭得停不下来。
目前，案件还在二审，除了等待，王灵要推进她的生活。去年8月，澎湃新闻见到她时，她戴着假发，走路靠拐杖，体内有6块钢板没取出来。半年过去，她的头发长出来了，但经历了两轮手术，她行动仍要借助轮椅，每天做五六个小时“机械而痛苦”的康复训练。
不过她形容自己“恢复得不错”，除了不能走路，其他功能恢复了大半，最重要的是，“精气神”提起来了。
那些在至暗时刻感受到的爱与温暖，她想传递出去——去年9月起，她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经历，取名“王暖暖”。很多人把她当树洞，倾诉生活中的不如意，她愿意去倾听，也希望未来能做更多。
她也依然相信爱情。未来如果能遇到良人，她还会努力拥抱，“珍惜新的伴侣”。
【以下是与王灵的对话】
“我的2020年是人间值得”
澎湃新闻：今年春节怎么度过的？
王灵：今年春节过得比较简单充实。除夕夜，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发红包，看春晚，一起听12点的敲钟。像我，虽然已经33岁了，还是会收到红包，就像个小孩一样，还是很开心的。我的身体还不好，不能出门走亲访友，亲戚朋友们会来看望我、找我们拜年，我已经很满足了。
去年春节我是没有过的，当时住院的时候收到了3月20号一审开庭的紧急通知，1月20号我和家人就去到了泰国，整个新年是在紧张忙碌的诉讼准备中度过的，所以2021年的新年是（出事后）我和家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更早之前我在泰国创业，大部分时候留泰国过年，没有和家人团聚。虽然也会电话、视频，但这种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感，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
澎湃新闻：这个新年，你的感触是不是比以往更深？
王灵：今年感触最深的就是这种团圆的美好。以往觉得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今年会觉得父母尚在，自己还健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亲戚朋友还能坐一起吃团圆饭，一起诉说这一年的经历，这种平凡的幸福，其实是最值得珍惜的。
澎湃新闻：现在回看，2020年是你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年？
王灵：2020年包括2019年，都是我生命当中非常重要的一年。虽然我遭受了一个巨大的打击和不幸，身体、家庭还有精神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但是也因为这个事情，我开始重新去审视生命的意义，重新思考要以怎样的方式去生活。
以前我可能觉得事业最重要，但现在我发现，生命是无常的，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先来，可能一个很意外的事件，就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所以要珍惜生命，珍惜当下的生活，珍惜家人。以后即便康复了，我也会去平衡家庭、工作、爱情、亲情，多元化地生活。
澎湃新闻：如果用一句话形容你的2020年呢。
王灵：我的2020年，用一个词形容就是“人间值得”。真的是从地狱里走一趟，再回到人间，才会发现人间真的美好。所有的亲情、爱情、友情，包括我们的呼吸、阳光，每天看到的世界，都是很美好的。
过去所有的挫折和不如意，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打击，也可以看成是一种阅历，它会像一件铠甲一样，被我们穿在身上，更好地保护我们，让我们变得向上，变得坚韧。希望大家不管有什么挫折和不如意，都能越挫越勇。
“我要为自己和孩子站出来”
澎湃新闻：2020年印象最深的事情是？
王灵：印象最深的是年初的一审。那是我出事后第一次回泰国，待了快三个月，当时坐飞机、见律师，去法院递交材料，都是坐轮椅，非常不方便。
我回到泰国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很惊讶，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能回来这里？他们觉得我受了这么重的伤，颈部以下几乎都断了，回去（泰国）的时候因为长期的治疗，整个人看上去，包括脸部都是变形的，状态非常差。
但我回去就是要告诉他们，我要为自己和（流产的）孩子，为所有关心关注这件事的人站出来，把事情讲出来，提供我能提供的材料。我要积极努力地去诉讼，因为这件事情如果判决结果很不好或者很轻的话，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杀人也不过如此，外国对于杀人判得很轻，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效仿，它的社会影响是非常恶劣的。所以我想要一个公正的判决结果，给自己一个说法，也让这个社会的人看到，所有的犯罪都是不被通融的，你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澎湃新闻：重回泰国，当时心境如何？
王灵：非常感慨，那里承载了我太多记忆，它是我拼搏成长的地方，是我创业的地方，是我遇见前夫、建立小家庭的地方，也是最后我被推下悬崖、差点失去生命的地方。现在我回到这里，要面对我曾经的爱人，和他来一场正义的较量。心情非常复杂，百感交集。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好的坏的全都涌上心头。
两人初时的甜蜜时光。
澎湃新闻：回泰国后主要做些什么？
王灵：之前回国（2019年8月）后，诉讼全都中断了，要重新准备、整理材料，翻译、公证后提交给律师团队，还要开会，为开庭做准备。
诉讼过程非常艰难，因为两国文化有差异，而且我回去（泰国）的时间有点晚了，提交材料有点仓促，所以心里挺没底的，非常焦虑，既期待又害怕。
澎湃新闻：期间有没有崩溃的时刻？
王灵：那三个月一直在不停地崩溃、不停地自愈，来回循环着。你要一次次去回忆那段过去，去不断地诉说它，可以说是对心灵的一次又一次伤害。
澎湃新闻：一审庭审过程是什么样的？
王灵：庭审是在乌汶府第一人民法院进行的。法庭上我和俞东是分隔开的，不可以说话，所以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没有任何交流。
他拒不认罪，还编造谎言，眼睛都不眨地看着法官，用一个非常缓慢的语气去讲述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还用很多细节去证明。你要看他的表情，如果我不认识他，我都会相信他的。
他母亲也带了很多他的朋友过去，帮他做伪证，说他家里非常有钱，年收入几千万，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情什么的。
整个庭审过程是我最揪心最难过的时候，非常害怕，担心他们的假口供会影响到判决结果。那段时间经常做噩梦。
澎湃新闻：2020年3月24号，一审判决俞东无期徒刑，民事赔偿550万泰铢（相当于100万人民币），现在案件有新进展吗？
王灵：一审结果我是非常满意的，当庭就喜极而泣，哭得没办法停下来。因为泰国法律制度上没有死刑，无期可以说是次极刑，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俞东当庭提出了上诉，目前案件还在二审中。原本8个月可以审完，因为疫情影响，案件全都延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结果。现在我也没法回去（泰国），身体也不太支持我回去，所以还是会有些担心，期待二审早日判下来，这个事情就尘埃落定了。
民事赔偿部分，俞东没有赔付能力，他家人也拒绝帮他偿还，所以实际是无法执行的。到现在，他家人也没跟我联系过。
澎湃新闻：在泰国时，你还回到过坠崖的地方？
王灵：对，3月20号在家人陪同下去的，想当面感谢救助过我的公园工作人员，他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要感谢那里的山神，回去拜一拜。
再次回到那个地方，一幕幕，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想到当初我从那么高那么险的地方摔下去，还是觉得非常恐惧。
事发的悬崖周边。
澎湃新闻：那时心里对俞东有怨恨吗？
王灵：（想了一会儿）其实没有。也不是说没有吧，应该是有的。准确地说，判决结果生效前，怨恨的成分更多一点，判决生效后，就放下了。他为他做的事情付出了法律的代价，我也应该放下所有的前尘旧事，开始新的生活，拥抱新的生命。
澎湃新闻：诉讼过程中，支撑你坚持下来的力量是什么？
王灵：爱让我坚持下去，我爸妈还有妹妹一直陪在我身边。还有帕登公园工作人员，当地医疗救护人员、警署工作人员、法院工作人员等，他们都积极地在帮助我，有的自发请假来协助证明这件事，到法庭旁观、帮助翻译、出庭作证等。
他们的帮助温暖了我的生命，让我知道，爱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爱是一条射线，在我这里不应该是终点，我应该将它传播下去。我以后的生命也应该充满爱，而不是带着恨，爱自己，爱世界，爱生活，尽我所能去帮助所有的人。
“生活还在康复中继续”
澎湃新闻：身体现在怎么样？
王灵：刚出事时，我全身颈部以下有17处骨折，在ICU里住了8天，生命危在旦夕那种。现在恢复得还不错，除了不能走路外，其他功能基本上恢复了80%以上。整个人的精气神、身体的硬朗程度，比之前好很多。
生活还是不能自理，吃饭、洗漱、洗澡、擦身体、洗头这些，都要我妈妈帮忙。能坐凳子、坐马桶，但还是不能蹲。
王灵被送往医院，身体多处骨折。
澎湃新闻：去年8月见你的时候，还需要借助拐杖，现在呢？
王灵：现在不仅要借助拐杖，更多的是要借助轮椅，只能右腿短时间站立，因为我不停地在手术嘛，去年9月做了一轮，今年1月又做了一轮，马上后面还有几轮手术。
每一次手术后要重新去康复，去寻找技能，它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可能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我的生活还在康复中继续，未来还需要比较漫长的时间。至于什么时候能康复、能否康复、能康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医生也无法告诉你。只能自己调整心态，耐心去克服和面对。
澎湃新闻：目前的治疗过程是什么样的？
王灵：不断地住院、手术、做术后康复训练，整个过程单一而机械。去年着重上肢训练，今年重点是下肢。
每天要康复训练五六个小时，过程非常痛苦，经常崩溃。因为身体受到严重伤害后，很多功能没有了，有时候它不听你的使唤。你要像小时候一样，重新学动手、动脚、跪、爬、趴，每个动作反复做，最终目的就是站起来，能走路。
澎湃新闻：现在复健还会觉得痛吗？
王灵：会啊。只要训练，就会撕裂般疼痛，每天日复一日，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坚持。而且康复训练不是说一直是向上“up up”的，身体状况是忽上忽下的，短时间内也看不到有很大的进步。
澎湃新闻：坚持下去的动力是？
王灵：我只有自己康复好了，有能力爱自己，才有余力爱别人。否则的话，我就是一直麻烦别人照顾我，那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爱的能力。
澎湃新闻：有没有留下后遗症？
王灵：现在我两条腿长度不一样，左边短一点右边长一点，这个就是手术的后遗症，当时接骨的时候，左边的股骨颈没完全对上。
澎湃新闻：除了复健，每天会做些什么？
王灵：复健占了一大部分，还有一点时间用来处理工作上的事。之前我在国内的两家公司都做得挺好的，受伤后，时间、精力都在康复上，很多事只能放一放，现在事业上是一个最低频的状态。不过我有信心还是可以重新来过的。
“勇敢站出来比遗忘更有意义”
澎湃新闻：这件事对你的性格有没有带来影响？
王灵：带来了正面的影响，我变得更乐观开朗了，因为我见过最坏的世界和最糟糕的事情，所以一切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我的心态非常平和。
澎湃新闻：2020年有做一些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吗？
王灵：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开放了我的社交平台，主动站出来说这件事。目的很简单，我希望说，我曾经感受到的温暖和爱，可以通过我折射出去帮助到更多有需要的人。
我在抖音上的名字叫“王暖暖”，我希望自己能够像一束小小的光，温暖和照耀到需要感受爱的人，帮助他们度过这段不快乐或者阴霾的时光。每个人几十年的生命过程当中，都会有一段黑暗的路要走，一个人走会很冷很寂寞吧，但是如果有一个朋友跟你一起走，或者我们一起抱团、互相温暖的话，相信就没那么困难了。
澎湃新闻：很多受害者不愿意面对镜头，你为什么愿意出来发声？
王灵：因为我觉得，如果这件事情说出来，第一能够警醒很多人，第二能够温暖很多人，那么它就是一个有意义的事情。勇敢站出来，比躲在背后去刻意地遗忘更有意义。
我出来做采访和做网络社交，是没有任何收益的。
澎湃新闻：网友们的评论你会看吗？
王灵：很多网友给你发私信、留言，鼓励我要坚强，还有的自己过得不好，或者婚姻不如意，希望我能耐心倾听他们的故事，给一些意见。只要有时间，我都会看，会回复。他们把我当成树洞，我也很乐意呀。
我相信力量是可以传播的，生命是可以互相影响的。通过社交平台，我也交到了一些朋友。
还有一些女孩的家长给我发信息，说很高兴看到我能站出来说这件事，如果以后他们孩子陷入了一段不太合适的感情，他们会以我作为一个警戒，提醒孩子要慎重些。
澎湃新闻：这件事会让你对跟异性相处，产生一些不信任感吗？
王灵：没有。我觉得关键是要懂得怎么去评判和考察对方。
澎湃新闻：这方面你有什么建议？
王灵：希望大家选择爱情和婚姻时多一份慎重，核心要看这个人的三观和内在。人品好、三观正的基础上，再去考虑外表、家庭条件、工作这些外在条件。因为这些是可以包装的，如果他是有预谋的包装，短时间内很难拆穿。我希望每个人都遇到好的爱情，不要走弯路或受到伤害。
澎湃新闻：你现在对爱情还会有期待吗？
王灵：爱情这么美好的东西，谁不想它存在啊？我觉得爱是一个互相付出、互相成就的过程，我现在情况还不太好，自己要先恢复好。
如果在未来，上苍还愿意安排良人出现在我生命里，我当然会去努力拥抱我的感情，去珍惜我新的伴侣。我不介意把他放在网上跟大家一起分享，让大家来帮我评判和把关，这一次就不会错了。
澎湃新闻：上一段婚姻里，你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离婚，现在呢？
王灵：婚姻里，要继续下去还是当机立断解除，我觉得没有一个特定的说法。具体要看婚姻中遇到的问题，如果这段婚姻对你造成巨大的伤害，让你非常痛苦，我觉得可以考虑及时止损；如果只是发现对方有一点小的坏习惯，可以拿出来商量，慢慢去改，相互包容。
“新生已经开始了”
澎湃新闻：现在已经完全从这件事中走出来了吗？
王灵：回国后这大半年还是会做噩梦，但频率越来越低。（现在）可以说是放下了吧，已经开始我新的生活了。
澎湃新闻：怎么走出来的？
王灵：这个世界上能自救的永远是你自己，不要把所有期望或想要获取的东西寄托在别人身上。如果觉得身材不好，你就去练；觉得没钱，就去赚；想要什么，就去做。无论什么时候，一定不能放弃自己，内心要充满希望充满爱，这样你才能够活下去。
澎湃新闻：偶尔还会想到离开的孩子吗？
王灵：会去想，会去想，我从来没有忘记他，我相信他一直在我身边，根本就没有离开我，所以我做每一件事情都不会害怕，我知道他在保护我。可能上一个父亲他不是太满意吧，他需要一个新的父亲，所以我会尽早地把他带回到人间。
澎湃新闻：这一年有没有做过觉得很自豪的事情？
王灵：对于我一个重新拥有第二次生命的人来说，能够将每一天过得充实而有意义，我的每一天都很自豪。
澎湃新闻：这一年有什么遗憾吗？
王灵：遗憾就是没时间学习吧。我觉得学习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人无论走到哪个境地，或者在哪个年龄阶段，都不能停止学习，不能停止提升自我。
澎湃新闻：最近有没有让你觉得很感动的事？
王灵：我奶奶已经80多岁了，最近她决定要跟上时代，用智能手机，玩微信、上网、购物，这对我触动蛮大的，会让我觉得，生命到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精彩，而不是遇到一点不好的事就自暴自弃。我才33岁，未来还有50年的路要走，不能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就放弃自己，一直困在里面，不值得。我重新来过就可以嘛，不会的就去学。
澎湃新闻：2021年有什么计划？
王灵：继续康复，然后整理一些我接触到的女性被骗的例子，发布出来。骗子的路数也就那么多吧，我们一条一条去揭穿，多一个人看到，就多一份警醒。还有就是传播更多正能量的东西。后期随着身体康复，我会做更多。
澎湃新闻：有什么话想对关注支持你的人说的？
王灵：谢谢你们一直关心我，关心这一个生命的成长。希望每一个关心、爱过我的人，都可以身体健康，生活幸福。每一个善良的人都应该被生活善良以待。
澎湃新闻：有什么话想对2021年的自己说？
王灵：过去都已经过去了，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希望自己所有的前路都是坦途，我的未来是星辰大海，值得。
坐在轮椅上的王灵在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