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烈女扫黄团的珍姐大我几岁,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是那种当你在超市遇到某颗蜜桃时无法挪动脚步,并发誓必须放进篮子的、错过会遗憾的成熟。

她的坐姿端庄、优雅,得体,语气平稳且带着“温和的力量”,可她的胸脯逐渐泛起晕红,小腿也偶尔颤动,她的脚趾正在沙发上抠出褶皱,这表示她的克制已经快击穿矜持。

她说,诗人死了。



荷尔德林说,在神圣黑夜,诗人四处流浪。后来荷尔德林疯了。

波德莱尔说,充满罪恶的地方,却又盛开着鲜花。后来他得了淋病。

叶赛宁说,一切都将逝去,如苹果花丛的薄雾。后来他用血写下诀别诗。

对诗人来说,疯癫是死亡,性病是死亡,自杀更是死亡。诗人之死是一种意向,它表示诗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意义。

或者说,世界已经找不到诗人存在的理由。

珍姐说,我成立圣烈女扫黄团是为了宣告诗人之死,我们就是广播诗人死讯的肉喇叭。



珍姐嘴巴撅起,双手做吹喇叭状。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俏皮惹笑了,我毛起胆子弹了一下她的小脸,说你这个小坏蛋。珍姐并没有呵斥我,这让我感到有戏。

我们是一群从诗人内心世界出走的女人,珍姐说,我们理解诗人,当一个诗人的社会身份转变为嫖客,那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诗人已死。

诗人之死即意味着诗人身份的结束,反过来也是如此。

这是我离婚的缘由。如果他不再是诗人,那我就不会再爱他。



然后你会爱上另外一个诗人,并重复这一段命运。我说,你们就像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我问珍姐,难道真的爱比死更冷吗?

这是一种超验的体验。珍姐说,我爱上的不是诗人,我爱上的是参与并见证诗人的死去。

诗人之死不可阻挡,诗人在诗性表达和现世经验之间一定会逐步割裂成二律背反;拯救与沉沦,信仰与背叛,接近与放逐,他将失去内在的连续性,经验已经不再能成为他的基石,信仰破灭了,诗人陷入克尔凯郭尔的绝望。



绝望啊

可绝望是必然的吗,我艰难地问珍姐,必须以诗人的死为代价?

珍姐调整了一下坐姿,依旧端庄优雅和得体。肌肤在灯光下泛出比玉石更细腻的光泽,常年精心的保养和充足的浇灌让她有如镶嵌在黑色蕾丝上的玉观音。

我勉力支撑,只有双手扶住珍姐的柳腰并暗暗上举才能减轻负担,毕竟就算再花团锦簇,一百多斤在腿上坐久了也会受不了——我腿都麻了。



绝望是怀疑的结果,而怀疑是必然的。珍姐说,在经历了意志自足和现实规训之间的冲突后,在目睹了自我实现和价值世界的割裂后,诗人质疑自身存在的意义,但追问必定毫无结果,因此诗人陷入虚无。

虚无的个体体验只能是绝望。正如帕斯卡所说,“我们行驶在辽阔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定地飘移着……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

但绝望不是一种常态吗?我奋力搬过珍姐的娇躯,让她正对着跨坐在我的双腿上,这样受力面从一条腿变为两条腿,我的压力陡然减轻,人也变得愉快了一些。说,人世间的绝望从来就不是稀奇事。



珍姐挽住我的脖子,说,诗人的绝望是理性的绝望,它表示诗人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他的价值在对怀疑的寻求解答里逐渐坍塌,诗人感受不到自己的意义了,那些曾经让他因咏唱而得到证明的存在感觉消失了,诗人成了空壳。

当侩子手行刑时,诗人用诗歌来伴唱¹。这就像用尺规权衡度量,废墟焚烧火焰。

“并没有什么是可靠的了。一切都变得成问题、可疑,成为分析和怀疑的对象:进步和革命,青春,母亲,甚至人类。还有诗歌。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呈现在我眼前。”²



我感受到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它让我惊栗不已;我毫无依靠,如同飘摇在大海里的小船,可大海始终沉默,它的平静更让未知的恐惧摄取了本就不太坚定的信念。我紧紧搂住珍姐的腰肢,贴在她怀里,无助地说,如果诗人主动放弃意义,拥抱虚无呢?

诗人的自救又算得了什么呢?珍姐抱住我的头,在我耳边轻叹道,诗人弃绝意义走向虚无的那一刻起,同时即宣布放弃了诗人的身份,诗人的庸俗化也意味着诗人在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死亡,他终究未能完成拯救。

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是诗人的出路,可连尼采自己都疯了。



我陷在珍姐的波涛里,为诗人而哭泣。泪水打湿了珍姐的胸衣,浸润出大地之圆的形状,我感觉抱歉,并表达了徒手帮珍姐换衣服的意愿,珍姐答应了我。

我体贴地帮珍姐换着内衣,手指轻盈、娴熟、巧妙,偶尔一些有心又无意的触碰,珍姐都快顶不住了。我问珍姐,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如果自杀是在无意义中主动选择死的意义,那诗人的死为何又如此不同呢?

珍姐带着潮红从我身上起来,斜躺在沙发上,说,诗人的死是这种选择的反面,如果人的自杀代表了一种否定,那诗人的自杀是否定之否定,因为它的实质是对最后意义的追问,而不是失去意义后的抉择。



对外部世界的绝望和对世界内部的绝望是两码事,前者不会导致诗人之死,甚至是诗人存在的依据。波德莱尔说:

当那苍白的黎明来临,你会发现我留下的空位,直到黄昏,依然冰冷。

诗人以恶为旋律,以荒诞伴舞;诗人用“全部的思想、全部的心灵、全部的信仰和全部的仇恨”来写诗,当他担当着世界诗性的苦刑时,目睹绝望并未损害诗人创作的热情,恶之花开遍的土地,诗人在破灭中吟唱。

“当诗人出现在这充满了苦闷的世间,他的母亲满怀着亵渎而且惊悸地,向垂怜他的上帝握紧了双拳。”³



而世界内部的绝望呢?诗人把对意义追问的无果投射在心灵上,“上帝死了”是意志自足后否弃外部意志的最终表达,而诗人之死是对此唯一的证明。

珍姐示意我过去,“抱住我”,她说。我抱住了她,深渊填满山脉,天空刺向利剑,丰碑困住锁链。在最后的时刻,我对珍姐说,你才是真正的诗人,你是在诗人之死的意向里不断重生、绽放的恶之花,你是扫黄界的波德莱尔。

临别前,我用圆珠笔在珍姐的背上写下最后的诗句作为告别:

“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金色的幻象重新出现。”⁴



注¹: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注²: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注³:波德莱尔《恶之花-祝福》注⁴:艾略特《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