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下是《赫芬顿邮报》记者Igor Bobic在一月六日国会之乱现场拍摄的视频(源地址:https://mobile.twitter.com/igorbobic/status/1346911809274478594):

如果让你看完之后一句话总结视频内容,你会怎么总结?“一名落了单的黑人国会警官,被来势汹汹的暴民吓破了胆,慌不择路跌撞而逃,直到同事前来救援才幸免于难”?

的确,这也是视频在当天稍晚一些时候上传到推特之后,所有观众(包括拍摄者Bobic自己)最初的观感。

直到这两天,随着越来越多的采访与报道出炉、媒体对时间线的整理逐渐清晰,大家才意识到,这段视频捕捉到的,或许是改变了美国历史走向的、千钧一发的短短几秒钟,而这位黑人警官,其实是一位临危不乱急中生智,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孤胆英雄。

注意视频45秒处,黑人警官退上二楼之后,向自己左手边空旷的走道迅速张望了一下,随即上前推搡了一把第一个冲上二楼的暴民,同时向自己的右手边撤退。遭到推搡的暴民愣了楞,向右边(警官的左边)走道茫然地扫了一眼之后,决定紧追这位胆敢推搡自己的警官,给他一个教训。他身后的暴民也蜂拥跟进,没有人转向那条空旷的走道。警官和暴民们又上一层楼后,和听到他在对讲机中求援而赶来的其余几名警官会合,形成对峙局面。




那条空旷的走道尽头,就是参议院的议事大厅。此时是下午2:14,而参议院直到2:15才正式休会、议事厅开始封门、参议员们开始向安全地点转移。倘若暴民们没有及时被这位黑人警官诱开,而是闯进大门敞开的参议院议事厅,后果不堪设想。

(二)

国会之乱中,退役女军人Ashli Babbitt是唯一一位死于国会警察之手的抗议者。北大飞在《冲击国会川粉之死的文化含义》一文中,分析了这一悲剧背后的种族元素;该文中有一处细节错误(作者本人已在评论区加以更正),推测开枪射死Babbitt的是特勤局保安,但事后发现是一名国会警察,目前已经因为开枪杀人而暂停职务接受调查。

这位警察是过于紧张而不小心擦枪走火吗?一开始很多人这样认为——直到《华盛顿邮报》获得了事发当时另外两个角度的视频(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investigations/2021/01/08/ashli-babbitt-shooting-video-capitol/)。

从视频中可以看出,在开枪前,包括Babbitt在内的一群暴民,正在全力试图砸开面前的玻璃门,口中大喊着:“他们正在撤退!别让他们跑了!快点砸开门追上去,抓住他们!”玻璃门另一边的走道尽头,是正在紧急撤离的一群众议员,其中包括民主党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众议院规则委员会主席James McGovern。国会警察在暴民眼看就要破门而入时开枪,击倒正在砸门的Babbitt,吓住了其余暴民,这些众议员们因此得以转移到安全地带。

(三)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在国会之乱当天的现场报道中,猎奇性质越强烈的影像,在网络上流传得越广。比如“牛头人”、“丧尸爬墙”、把脚跷到佩洛西办公桌上的老大爷、抬走众议院发言人讲台拍卖的长发男子,等等。加上(相对而言)变乱很快平息,所以最初几天的分析者(参见破破的桥《美国首次政变观后感》),往往倾向于将此次变乱视为一场从头到尾毫无成功可能性的“闹剧”,而多多少少淡化了其间的凶险。

随着越来越多影像资料的公开,这类最初观感在事发后几天里不断遭到挑战和修正。诚然,在当天的抗议者中、甚至在闯入国会的那部分人(包括前面视频里带头的几位)中,绝大多数都是赤手空拳,也明显没有提前制定什么计划,进了国会之后茫然无措,最后只是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搞些破坏(所以我也并不主张将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打成“叛乱分子”,顶多根据具体情况判一些擅闯国会、破坏公物等轻罪即可)。

但是在这些大部队里,不时可以见到一些全副武装、有备而来、动作矫健、配合默契的低调参与者,丝毫不被周遭的混乱分心。比如有记者在一段视频中发现,某位身穿防弹背心的蒙面人士一闪而过,随身携带着许多一次性警用塑料手铐,完全是为了绑架人质而来;另一段视频中,几个明显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分工合作,迅速打破窗户鱼贯而入。




国会之乱当天,抗议者在国会山外搭起的绞刑架,仅仅是发泄式的示威吗?抑或同样有备而来,就等着对绑架到的议员(以及“叛变伟大领袖”的“副统帅”彭斯)公开施刑?倘若没有那位黑人警官的急中生智、将暴民从参议院门口引开;倘若没有另一位警员的果断开枪、以一条生命的悲剧换来众议员们的安全撤离——我们是否要目睹一场更大悲剧的上演?


 (四)

这些都还不论其余令人惊心动魄的后续调查报导:民主党与共和党总部前都发现埋有爆炸物,另有满满一卡车的炸药在路上被警察截获;攻入国会的暴民中有人携带着半自动步枪,并且事先曾叫嚣说要对“枪决佩洛西”进行全程直播;国会警察里很可能混入了内应,当天用自己的工牌给暴民开路;等等。

当然,迄今最令人疑惑的是国防部当天的态度。国会警察在下午两点前就已经向国防部求援,表示警力不足,但国防部拒绝增援;暴民攻入国会之后,参众两院领袖给国防部打电话要求派遣国民卫队平乱,也没有得到回应。无奈之下,两院领袖及国会警察部门只好转而求助于相邻两州(弗吉尼亚和马里兰),希望他们派出本州的国民卫队。弗吉尼亚州长(民主党人)与马里兰州长(共和党人)都一口答应,但二州国民卫队进入华盛顿特区(隶属于联邦政府)的申请,却同样迟迟得不到国防部批准,一直拖到下午4:41才最终放行。

国防部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目前的代理国防部长Christopher Miller,是在去年大选结束之后的11月9日,才由特朗普临时任命,接替因为不肯附和特朗普声称选举存在舞弊而遭到解雇的前国防部长Mark Esper。今年1月3日,亦即国会之乱的前三天,迄今仍然在世的全部10位前任国防部长联名发表公开信,表示军队应该只忠于宪法、绝不忠于任何个人或党派、绝不会沦为国内政治斗争的工具。这封不同寻常的公开信,是因为担心Miller甘做特朗普的鹰犬,而提前发出的警告吗?反过来,Miller在国会之乱期间的作壁上观,是否打着“两全之策”的小算盘:一方面暗暗期待通过对援助的拖延,任由生米煮成熟饭;另一方面即便不能成事,也不会留下任何参与政变的把柄?又或者他其实并无任何恶意,纯粹只是官僚个性使然,导致在重大关头犹豫不决,所幸并未铸成大错?

这些谜团,无疑要等未来进一步的(漫长)调查才能逐渐揭开。但仅从这几天不断涌现的信息来看,一月六日美国国会之乱,已经远比最初所见凶险得多。或许,美国应该庆幸的是,尽管它被特朗普的无能与无耻拖入深渊,却也恰恰因为特朗普实在太过无能与无耻,而令它在最脆弱的关头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