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大兴安岭深处的漠河市阿木尔镇,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名字。

黑龙江的漠河位于中国的最北部,号称中国的北极,部分时日还能体验极昼、极夜,偏远而寒冷。阿木尔镇是隶属于漠河市的小镇之一,用“人迹罕至”来形容这个距离中俄边境仅100多公里的边陲小镇,再合适不过。每天仅有两趟火车路过,从省会哈尔滨出发,要17个小时才能到达;冬天徘徊在零下四十度左右的极地气温(雪乡冬天约为零下15-20度),更是让众多游客望而生畏;冬天晚上七点以后的主干路上,几乎空无一人。



1月4日晚上7点50分,零下44度的气温,阿木尔的主干路上几乎空无一人(腾讯科技拍摄)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镇,有十分之一的人口从事着网红主播、微商的职业,把大兴安岭地区的特产桦树茸、不死草、山蘑菇、山木耳、蓝莓等,销售到全国各地,甚至有人做到了一年带货销售额百万;曾经仅有中国邮政覆盖的阿木尔,如今汇集着顺丰、中通、申通、圆通、韵达等九家快递公司,每天的收发货邮件往来不息……腾讯科技亲赴大兴安岭腹地,解码这个东北小镇的网红生意经。

2014年:小镇转型网红的分水岭


阿木尔镇的常住人口约有5000多人,其中一半以上是大兴安岭林业集团公司下属阿木尔林业局的职工,小镇境内森林覆盖率为90%,因此可以说当地大多数居民是靠“森林”吃饭。

官方资料显示,2014年之前,阿木尔林业局的主营收入就是商业性采伐,以2013年为例,产品销售收入为5979万元,利润2179万元,职工人均月工资达到2234元。

但到了2014年,形势陡然发生了变化。当年1月8日,国家林业局发布《关于切实做好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试点工作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要求从2014年4月1日起,龙江森工、大兴安岭林业集团公司要全面停止木材商业性采伐,其中阿木尔林业局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商业性采伐全面停止以后,阿木尔林业局没有了主营收入来源,企业自身收入锐减,只能向中幼龄林抚育、特色种养殖、林下经济和旅游经济等产业转型,但是产业项目数量少、规模小,对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短期内难以显现。因此,阿木尔林业局只能靠国家实施的天保工程补贴,维持企业正常运转和职工的基本生活。



阿木尔林业局党委书记胡守庆(腾讯科技拍摄)

阿木尔林业局党委书记胡守庆对腾讯科技表示,当时摆在阿木尔林业局面前的路不多,主要就是天保资金,这笔钱只能维持职工的基本生活,实现停止商业性采伐之后的平稳过渡。

“我们林业局分为计时工人和计件工人两种,停伐之后,计时工主要从事森林防火、保护野生动物等工作,工资来自天保资金,好歹还算是有保障。但是计件工是以木材生产收入为主,停伐之后彻底就被断了收入来源,这部分人受到的冲击最大,因此转型是摆在这部分人,以及我们林业局主要领导干部面前,最迫切的事情。”胡守庆说道。

发现大成子、刘老四:网红小镇由此开始

就在阿木尔林业局和职工还在思考如何转型的时候,短视频、直播大潮已经从一线城市渐渐涌向偏僻的东北小镇,而大成子(真名潘玉成)、刘老四(真名刘景海)就是阿木尔第一波吃螃蟹的人。

2016年,当时借了20多万开了烧烤店的大成子,迷上了短视频和直播平台,平常没事的时候就刷手机,打发时间。刷的时间长了,大成子渐渐也有了自己拍视频、自己直播的想法。

最初大成子主要拍摄、直播的内容就是河里捕鱼、上山采蘑菇等内容,都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是这样的画面,对于生活在大兴安岭以外的人来说,却充满了新鲜感。

此外,大成子当时也赶上了短视频和直播的风口,流量红利巨大,因此粉丝增长很快,一年时间粉丝数量就达到了20多万人。

数十万的粉丝规模,已经让大成子具备了初步商业的能力。当时快手等平台尚未开通购物车功能,但是已经有粉丝通过私信功能,给大成子留言,希望购买桦树茸、山蘑菇、木耳等大兴安岭的特产。

看到这样的留言,大成子意识到这或许是发财的机遇,于是就通过上山自采、从当地居民手中收购等方式囤货,然后寄给有购买需求的粉丝。“一天能赚200多元,一个月的话大概是5000、6000元,已经比开烧烤店赚的多了。”大成子对腾讯科技表示。

尝到了红利之后,大成子也逐渐把事业重心逐步转向短视频和直播,并且瞒着父母把烧烤店出让给别人,而当时开烧烤店借的20多万,只还了一半。“后来这事还是被我爸发现,尤其看到我天天拿着手机在街上、在河边转悠来、转悠去,气得他差点要动手揍我。”时隔多年,大成子笑着回忆。

与此同时,还在为解决职工收入问题而发愁的阿木尔林业局,也发现了大成子这样一位网红。据胡守庆回忆,当时大成子的粉丝大约有20万,但由于大成子辍学较早的原因,在和网友互动的时候,有些东西表达不清楚,比如有网友问北京到大兴安岭的距离,大成子都不知道。

胡守庆提到:“后来他直播的时候,我有时候就在后面跟着看,及时提醒一些他不知道的知识点,和网友的沟通交流也更顺畅,全面提升大成子的直播水准,帮他带动提高粉丝数量。”



大成子曾参加湖南卫视的节目

除了在直播的时候提供一些帮助,阿木尔林业局还在宣传等方面为大成子提供支持,比如把大成子推荐给主流媒体报道,并且登上了湖南卫视《天天向上》的舞台,粉丝量逐步提升,最终达到了如今的百万级销售额。

另一个阿木尔镇的网红刘老四,是当地林场的一名职工,负责砍伐一类的工作。但在2014年之后,刘老四收入降低,也开过小饭店,但是都不咋挣钱。

跟大成子一样,在2017年前后,刘老四开始接触短视频和直播,顶着来自家人指责的压力,从喜欢看发展到自己亲自去试水。但不同的是,刘老四错过了直播和短视频最初的风口,导致他第一年直播的效果并不好,仅仅涨了3万多粉丝,差点想要放弃。

“当时我们林业局已经开始重视互联网这一块儿了,他们帮着我在林场搭建了一个蒙古包,还有其他拍视频的一些素材,我在深山老林里待了一夏天,拍拍大兴安岭的山山水水。正是因为这些有特色的东西,我的粉丝一下子突破到小20万。从那儿之后直播人气上来了,有人开始给我刷礼物、打赏。”刘老四说道。

刘老四最初的收入主要是通过打赏,一个月刚开始3000-4000元,等到再过一年,一个月就已经能挣到1万-2万,已经远远超过林业局每个月2000元左右的工资。



冬天下河,对大成子来说,已经是常规操作


当然,机会是留给有准备、肯吃苦的人。尽管大成子、刘老四这样的阿木尔“顶流”,已经做到了年入百万,但是早期为了能够吸引粉丝,俩人都有过冒着零下几十度严寒下河的经历。

大成子回忆说:“当时我妈看到我那个视频,心疼的都哭了,我也担心等老了会坐下病,但是没办法,我没啥才艺,唱歌不行,跳舞不行,只能豁出去,用身体去拼,给自己拉点粉丝。不过现在好点了,我现在的直播主要是做铁锅炖,来向外界展示我们东北的文化、特产。”

“现在一年通过直播带货的销售额,能有100万,最终到手赚到的,也能有20万、30万,可以说是我们这边、我这个年龄段里,最能赚钱的一拨人吧。”大成子说道。

刘老四也对腾讯科技表示,自己一年通过打赏和直播带货的总收入,也差不多是百万级。“不能说是我们镇的首富,有点太高调了,但小日子过得也都不错。”

在扶持网红方面,阿木尔林业局重点是在政策和资源方面提供支持。政策方面,鼓励员工在不耽误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允许开展直播等副业,资源方面,比如提供车辆,创办直播网红中心,帮助职工解决直播方面的基础设施问题。此外,在转型早期,阿木尔林业局甚至还会给主播一些金钱方面的奖励,金额在数百到1000元不等。

“通过帮扶大成子、刘老四,让他们在网上赚钱,他周围的人看到了,大家都会觉得大成子、刘老四挺能耐,烧烤店、饭店都不干了,去搞直播,去那里面卖东西,这样就会带动这些人也都跟着学,然后我们也给这些想学的人帮助,比如帮他们联系车,搭建直播间,打造网红创新中心,这就是我们为职工想到的发家致富的道路。虽然这里面林业局没有获得太多的收入,但是我们通过帮扶政策,让职工富了起来,这也是我们这些领导的KPI。”胡守庆总结道。

网红的批量复制


大成子、刘老四通过直播,带动了一大批林业局职工和小镇居民纷纷“下海”,转型主播,王福帅和小满哥(真名满坤霄)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王福帅是林业局的职工,负责森林防火工作。在停伐之后,心思活络的王福帅,买来一些机器,想通过做手串、雕刻,卖出去补贴家用。

但怎么把这些东西卖出去?由于爱唱歌,王福帅平常经常玩全民K歌,也会在上面发布一些自己做小玩意的动态,“就有人给我留言,建议我通过小视频、直播一类的平台,把这些东西卖出去,所以到后面我也开始在快手、抖音上面卖这些东西。”王福帅对腾讯科技表示。



王福帅在厨房直播做饭


通过讲段子、拍做饭视频,王福帅渐渐积累了一些粉丝,到了后来,又把经营范围渐渐扩大到大兴安岭的特产,比如桦树茸、木耳:“最火的时候,两个月的时候卖出去5000多单,每单能赚2-3块钱,这么算下来我每个月能赚好几千,要知道我的基本工资也才1000元左右。”

不过王福帅也提到了这段时间遇到的困境:“这几个月生意不行,连1000都没赚上,分析了一下,感觉是因为最近我在卖水葡萄、旱葡萄、高粱果这些东西,太垂直了,官方不给上热门,导致流量不行,所以近期也在不断跟官方沟通怎么调整。”



小满哥和腾讯科技面对面交流

小满哥是2020年5月刚刚入行的新主播。“疫情结束以后,我感觉可以出来活动了,就去钓钓鱼,然后总能发现一些挺好的景色,没啥事发个快手、抖音,感觉效果还不错,就坚持那么做了。”

小满哥也承认,自己在才艺展示、综艺秀、讲段子方面,没有太多的天赋,所以自己的直播就是跟大家分享一下户外的美景、户外的冰雪,利用大兴安岭的优势,搭建雪屋、冰屋,如果有粉丝来旅游了,邀请他们来雪屋参观游玩。

由于做主播的时间不长,小满哥现在的粉丝数量只有1.4万,因此暂时还没有什么收入。小满哥表示:“会有一些人私下跟我聊,让我帮着寄一些山货,但不是很多,基本上可以把户外的一些费用赚回来。”

但小满哥强调,自己会在主播这条路上坚持下去:“直播以后就应该是一个趋势,哪怕是赚不到钱,也应该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万一以后还能从这当中能赚到钱,何乐而不为呢?”

不止网红,微商也席卷了小镇

据胡守庆介绍,目前全镇在互联网上“忙活”的人有600人左右,占小镇居民的十分之一,其中有200多人是主播网红,另外400人做的则是微商生意,其中孙秀丽是阿木尔微商的代表人物。

来自山东的孙秀丽,在十多年前嫁到了阿木尔,早期是在当地一家私企工作,后来由于多种原因,企业关门,孙秀丽的收入来源也就断了。可以说,孙秀丽转型微商是被逼出来的。

谈起做微商,孙秀丽表示这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2015年那阵,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发这些东西,所以我也跟风发了一下,但是那个时候商业性没有这么明显,就是尝试一下。”

据孙秀丽回忆,当时在2015年6月,当时大兴安岭收山,跟着家里人上山,拍了一些原始森林、野生蓝莓一类的图片,就发了朋友圈。发完之后,发现有好多亲戚朋友来咨询。“我一看大家挺感兴趣的,然后自己就尝试着多发了一些。”

孙秀丽刚刚做微商的时候,还遭到了公公和婆婆的反对。“他们觉得我不上班,天天玩手机,就有点生气。但是等到后来做大之后,自己从小平房搬到了楼房,下一步打算买辆车,算是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吧。”

目前,孙秀丽的经营方式是利用社交媒体来发展线下代理:“我一个人的微信最多也就5000人,认识的人有限,所以我现在在全国范围内招了一些代理商,让这些脱不开身,又走不出家门,或者是离不开工作岗位,但是又想做一份副业的人,增加一部分收入。”

据孙秀丽介绍,她过去一年的销售额达到了100多万。“她这么一个微商的销售额,可能都比我们林业局一年的收入都多了。”一位林业局的职工笑着说。

按照孙秀丽的规划,自己未来打算重点做两件事情,其中一个就是也试水短视频和直播,因为直播间的购买力也是不能忽略的,另外一个就是打造属于自己的品牌,成立一个公司,把大兴安岭的特产包装成网红产品。

直播、微商产业链延伸出来的快递员和跑腿员

网红、微商给阿木尔小镇带来的财富效应,正在持续扩散。

任冬明、刘桂霞夫妇都是林场职工,在林场停伐之后,他们夫妇俩一个负责清雪,一个负责防火,工作以外的空余时间比较多,于是就想干点其他能够创收的副业。

“但因为我们两个年纪都大了,网红和微商实在是力不从心,所以选择了代理申通这个快递站点。”刘桂霞表示。

由于阿木尔镇的快递员有限,所以在当地基本没有快递员上门送货、上门取货的习惯,收发货都靠当事人自己到站点办理。

刘桂霞表示:“我们两个早上比较忙,早上我们到店之后,把货都得理出来通知客户,人家有时间就来取。但赚钱的业务还是发货单子,每个单子赚几毛钱。”

“说实话,单靠大家在淘宝、京东、拼多多上买东西,我们这儿只负责收货,是不赚钱的,这个店应该撑不起来,主要还是靠这些网红、微商,他们在网上做生意,然后来我这儿发货,我们才能赚钱。所以,如果没有这些网红、微商,我也不太会考虑代理这个站点。”刘桂霞感慨道。

跑腿、闪送一类的业务,在北京、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已经屡见不鲜,但是大多数是用来寄送文件、贵重物品,或者代买餐食,但对于阿木尔这样的小镇,这样的业务显然没有太多的生存空间。

与东北很多城市一样,阿木尔镇的年轻人也正在逐步向外迁移,但是又有很多类似身份证续签的业务需要回乡办理,这让很多人感到不便,正是面对这样的需求,“刘帮办”团队应运而生。

“刘帮办”团队联合创始人董志梅,同样也是林业局职工,失去了收入来源之后,董志梅最初选择和孙秀丽一起做微商,在朋友圈、微信群卖点木耳、蘑菇,每个月能做十几单的生意,因此也认识了不少家乡的人。

随着接触人群的逐步扩大,有些本地人就提到了上述情况,因为时间有限,有些事情不太方便回乡办理,就请董志梅帮着跑腿代办。

董志梅至今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代办业务:“第一单就是30块钱,还是我和合伙人一起做的,她家开复印社,她负责复印那些证件,我去跑腿办理,俩人各分15块钱。”

随着代办业务的逐步增多,董志梅建起了五个微信群,只要有人在群里发需求,自己就接下来,最远的业务能延伸至100多公里以外的漠河县城。“当然,这类业务的收费就得高一些,不过也就200-300块钱,至少得让我们把车费赚回来。”董志梅表示。

写在最后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下岗潮曾席卷东北,国企下岗职工的生活窘境还曾成为许多影视剧的题材。20多年过去,不同的是,这是一个移动互联的时代,手机、电脑都可以成为勤劳致富的工具。生活关上了一扇门也会打开一扇窗,对于那些顽强、乐观的人来说,总能找到生存的机会。

据介绍,阿木尔600多位网红、微商每年的销售额达1500万元左右,相当于停伐之前,阿木尔林业局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或许阿木尔——这个东北小镇的网红生意经,可以为更多地处偏远的小镇、以及更多在国有企业转型中迷茫的员工,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