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米兰.昆德拉面对着捷克宽阔广场上呼号的人群和挥手致意的领袖,面对着那些涌动起伏的热情和失败时,肯定体会到了某种与时代紧密相关的东西。”

楼下姐姐坐在我床边,递给我一个用盒马鲜生塑料袋,里面胀鼓鼓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如果我们抛开特定环境下的历史事件和政治格局,我们还能看到什么呢?是诗人雅罗米尔出卖了自己心爱的红发姑娘?是玛曼对儿子充满嫉妒和矛盾的爱?还是托马斯对萨宾娜下达的强制性命令‘脱’?”

“不,我不是叫你脱,你把裤子穿上。”

“脱下来了的就算了,穿这个。”

楼下姐姐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皮内裤,说:“这个保暖,看你冻得。”

我有点欲拒还迎,姐姐打开塑料袋说,你就放心穿,姐姐都洗过了,多的是。



“一种超越的、具有一般性的东西仍然停留在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事实之中。在直面种种现实境遇的同时,我们只能感受到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米兰.昆德拉所未曾阐明的。”

姐姐帮我把皮内裤穿上,叫我站起来转圈秀给她看。天气寒冷,我实在冻得受不了,草草转了两圈后缩回了被窝。



“虽然他意识到了这种力量,可它不仅仅只在对关于‘性与政治’的探讨中才显得有意义。”

“在通过对‘性与政治’的描写和渲染暗示了某种批判后,这种批判一定会因为它的载体之一的瓦解而失色。那些荒诞的人物和情节,在被置于一个政治情境下后失去了它本该具有的一般性。批判的意义在一个方面被加强了,但在更多的方面被削弱了。”

“那么,”我忍不住问楼下姐姐:

“那么,那些欺骗、挣扎、背叛、扭曲的意象和混乱的理智,在它们的作者力图向人们传达的东西之外,还表达了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政治的原因,才发生那些混乱交织的故事吗?”

“问得好。”楼下姐姐把手探进被窝,“我暖暖手。”



“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观点,即认为只是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事情才变得像它们所是的那样的话,那么我们同时也就勾销了它们存在的绝大部分意义。”

“因为作家在创作一个小说时,会运用种种手法来表现他想要表现的东西,他会夸张、会变形、会转译、会隐喻……总之一切适合他情节构思的技巧,他虽然在描述某种事实,但毕竟这个被描述的事实不是现实的事实本来的样子。”

姐姐一边回答,一边把脚也伸进了被子:“我的脚太凉了,握住我的脚。”

我握住姐姐的脚,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又有了新的问题。”

“如果说被描述的事实与事实本身的差异让人对两者之间的联系产生疏离感,并因此而拒不承认事实本身会超越被描述的事实这一可能性的话,那么如何才能把被描述的事实还原为事实本身呢?或者说,如何才能把话语结构与事实结构之间的对立联系起来呢?



“你首先要明白,小说的语言是艺术化的语言,话语在这里被转换成一种抽象化的表征,它代表着从诸多事实中筛选、分离出来的那些要素,这些要素在经过排列和融合之后,被赋予崭新的并且完整的表现形式,它们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纯粹的事实——事实以艺术的方式被重构了。”

“可是问题依旧存在。”我说。

“是的,问题依旧存在。”姐姐说,“在小说中重构的事实乃是凝聚的事实,它是现实生活的抽象表现和经过提炼的事实要素的结合。生活的抽象剔除了那些繁杂纷乱的表象,直接把意义从那些看似平常的事件中剥离出来;而事实要素的提炼则是对生活过程的直接把握,它把连接各个继起的行为之间的那条线索梳理出来,是事实的纯形式。”

我不由得紧了紧手,楼下姐姐发出一声轻哼,我说对不起我可能有点激动,我说:

“你的意思是这两者的结合使被描述的故事变得高于生活,使生活在故事中变得概括化、特殊化和戏剧化,从而与一般的、世俗的生活相脱离或至少部分地相脱离?”

“真是个聪明的弟弟。”姐姐缩到了被子里,说:“这种脱离不是割裂,不是相互隔绝,而是感受到的可能生活与可触摸的经验生活之间的对立。”



“经验生活的经历与感受能提供一种联想,这种联想包含着强烈的对比性,它通常是经验与可能、现实与想象、破坏与赞同、拒斥与认可的某种表现样式,而对比的参照物则是那种未知生活的真实的可能性。”

“正是这种联想在事实与艺术化了的事实之间制造屏障,打破了它们之间的联系。断裂产生了。凝聚的事实成为对某种事件的一般性的描述,话语降低为词句;意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默认。”

由于缩到了被子里,姐姐的声音比较小,我说姐姐你干脆睡到这头来,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姐姐睡到了这头,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温暖。

我对姐姐说:“可艺术化的事实被随便地当作事实的简单概括接受下来,并由于艺术背景的设定而作为特殊的、不具有延续性的东西形成稳固的印象。这样,那种能感受到的生活被局限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或环境下,在它自己的条件下,它是不可超越的。这也具有片面性。”

“没错。”姐姐说:“它是现实的集中反映和艺术化表象。这种片面的不可超越性将事实与时间和环境完全结合在一起,实际上是在时间和环境之外取消了事实的意义。因此,把被描述的事实还原为事实本身,即是对这种片面超越性的克服。”

“如果说,单纯地把凝聚的事实从时间与环境的桎锆下解放出来,还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把凝聚的事实重新分析,使中间不以时间和环境为条件的东西重新凝聚,它要包括合理的抽象与积极的要素,从而再度实现批判的现实化——现实化的批判。”



“姐姐你别乱动,你再乱动我都要硬了。”我对姐姐说:

“然而这毕竟是困难的,因为要实现这种还原、这种话语结构与事实结构之间的统一,要克服的可不仅仅是某种语境的整体性特征以及它对事实的描述与掌控!”



“所以,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姐姐说:

“如果我们无法了解事件的真相,那么我们就不要试着去了解它:我们不需要知道它们的发生、经过、结局,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是它们一般的性质,它们之所以发生背后隐藏的那些不为人知又简单不过的内核。”

“因此,当米兰.昆德拉竭力向我们描述在他的时代发生的那些可能生活时,我们不应该只停留在他的思考范围内——从时间,到环境。我们注意到,那些荒诞而沉重的闹剧并不只在置于米兰.昆德拉渲染的年代中时才有意义;换句话说,米兰.昆德拉仅仅只是描述了它们在一种社会环境中的表现形式,并因此有限地、即使是确切地对它们做出了评价——正如他所说:‘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呈现在我眼前。’”



“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那这个意义已经脱离了“性与政治”所能概括的范畴。”我感觉口干舌燥,不小心碰到了两个不该碰到的东西,急急缩回了手。

姐姐的声音有点颤抖,但她还是没有停止对我的脑力输出:

“是的,它所表现出来的东西跨越了时代,甚至跨越了人的理性的维度——它往往以疯狂的面貌示人。这种疯狂不是被投入精神病院的疯人的疯狂,而是被投入荒诞和黑暗的人的疯狂。在那场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在那个无止境地制造着背叛和阴谋的疗养院,人人心怀鬼胎,既惶恐不安又处处设计。那场阴差阳错的谋杀预示着什么呢?疯狂已经从个人的行为开始扩展,它不再只对单个的人起作用。”



“怀疑自然也就随着疯狂的蔓延而逐渐深化。再也没有什么好确定的了,因为你无法去相信一个疯子的言行——同样,在别人眼里你的形象也非正常。”

“可是怀疑不可能成为否定,不可能具有批判的力量,它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无力的肯定和自我证明。可是,它又是正当的吗? ”

楼下姐姐越说越来劲,她甚至拱到了我怀里,以寒冷之名。

我有点不知所措,但僵硬的身体也无法阻止姐姐的行为,我逐步陷入被动。

“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疯狂,一个精神病人和另一个精神病人的区别也许仅仅只是一个把自己想象成皮球,另一个把自己想象成玻璃弹子。集权统治下的人的疯狂与自由资本统治下的人的疯狂也许迥然不同,它们之间的差异是社会价值结构对个人价值结构的影响造成的。不同社会结构条件下个人人格与社会人格的之间关系的不同并没有肯定一种疯狂而否定另一种疯狂,对领袖的崇拜与对纸币的崇拜没什么两样,关键的东西不是两个对立面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这种关系的种种意义和形成方式,关键的东西是这个关系存在的本身。”



“我明白了。”我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曾经代表着美好的词句都在变成贬义词,变成可能暗含着攻击、污蔑、危险和谎言的可怕词句。它们仍然具有美好的外表,可却被用来替种种险恶的用心和卑鄙的行径做掩护。”

“没错。”姐姐说:

“这是人对业已疯狂的他人和世界的报复,人的自然本性在这种极端的行为中变得脆弱、滑稽、可是又真实无比。自我保护的本能促使人严厉地对待他人和世界,只因为他人和世界是疯狂的。可是,报复换来的仅仅是更多的报复,严厉地对待世界换来的也只是世界的严厉对待。”

“这种价值崩溃的结果使疯狂变成现实的合理,而合理的疯狂又更加将价值的崩溃推入更不可挽回的境地。人们竭尽所能地避免伤害而伤害别人,而他们得到的往往是加倍的伤害。这种伤害已经不再带有具体性,不再是能够描述和概括的行为方式,它具有毁灭和启示录的双重意向,使人进入万劫的轮回之中,并昭示了人将来的模样:争斗至死,终归虚无。”



我茅舍顿开,盯着姐姐,姐姐也盯着我,我们只能感受到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并使被窝的气氛逐渐升温。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我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它将这个早上的所有温度都重新抛入冰窟。

“姐姐,这个皮内裤真的好舒服,也好温暖,这是你穿过的吗?”

“这是你舅舅穿过的,外甥多像舅,我想你一定穿得上,所以就给你带来了。”

我万念俱灰,从被窝里站起,忍着酷寒站到了窗前,只感受到了另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