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芬医生和市值3000亿元的眼科龙头医院的正面交锋,引起了诸多讨论。“年头侥幸躲过了病毒的侵犯,却在46岁生日的第二天没能躲过视网膜的脱落,右眼近乎失明。”

写下这段话的艾芬医生,是武汉市中心医院的急诊科主任。

2020年12月31日,她通过社交平台公开表示,自己半年前在武汉爱尔眼科医院接受了右眼人工晶体植入手术后,不仅视力未见好转,还在10月份检查后得知自己右眼视网膜脱落,近乎失明。

在艾芬医生看来:爱尔眼科的一系列不规范操作,是导致她错失视网膜最佳治疗时机的根本原因。

随后,爱尔眼科方面连发三次公告,态度不一,但均被艾芬医生以质疑回应,双方矛盾不断升级。

争论背后,艾芬医生为何要寻求社交媒体公开?而中国眼科医院龙头爱尔眼科一边市值高涨,一边也争议不断。



爱尔眼科蒸发275亿



艾芬医生在12月31日的自述视频中表示,5月份她就感觉到视力的明显下降。由于公立医院当时还未开展正常工作,她就到爱尔眼科接受治疗,找的是一位从三甲医院退休、被爱尔眼科返聘的眼科主任。

术前其右眼裸眼视力0.2,矫正后为0.4。但到7月9日,艾芬在眼镜店测试的结果显示,右眼裸眼视力仅剩下0.1,几乎失明。

回看整个治疗过程,艾芬医生认为,爱尔眼科有诸多违背医学的诊疗流程,其中最关键的在于以下几点:




对于以上几个问题,爱尔眼科的王勇副院长曾在电话中向艾芬表示:检查有做,但是不够全面,院方并未推卸责任;至于眼睛的照片,院方不可能保存每一个患者的资料。

在那之后,爱尔眼科方面连发三次公告,但均被艾芬医生以质疑回应。

爱尔眼科最后一次以官方微博发布的核查报告表示:“艾芬女士右眼视网膜脱离与本次白内障手术无直接关联。”




微博截图

艾芬医生则形容这份核查报告“避重就轻,混淆视听。管理混乱,推卸责任”,并且和武汉爱尔眼科王勇副院长此前的电话录音内容互相矛盾。




微博截图

除此之外,艾芬医生表示接下来会用证据说话,用证据合理提出问题,并强调她不是医闹,是一名医生,做这件事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真相,为了防微杜渐。

双方争论不休中,2021年1月4日开盘,爱尔眼科最高跌幅达到9.47%,盘中跌幅一度缩小至2.86%,最终以8.91%的跌幅收盘,最新市值为2811亿元。

相比事发前最后一个交易日3087亿元的市值,爱尔眼科蒸发275亿元。


业绩压力山大




医务人员都知道在诊疗过程中出现问题应该走医疗鉴定程序,但经过4天的讨论,爱尔眼科已表示愿意走医疗鉴定程序,为什么艾芬医生没有走医疗鉴定程序,而选择通过社交媒体公开?

IPG中国首席经济学家柏文喜认为:“医疗鉴定可能是由医疗单位和利益相关者组织和组成,因此存在难以做出公正结论的情况。艾芬医生作为行业中人,对此不可能不知。而如何解决医疗鉴定的中立与公正,可能是医疗鉴定前需要首先排除疑问的事情。”

多位律师也向市界表示,医疗鉴定虽然有专门的司法鉴定机构,但近几年鉴定机构因伪造鉴定结果而“出事”的不在少数,法院不予认定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比如2018年,华东政法大学的司法鉴定中心主任闵银龙,就因保险诈骗伪造鉴定结果被抓。在那之前,闵银龙是华东政法大学司法鉴定中心的掌门人,累积检案3万余例,编写了一系列官方和大学的课程用书,称得上是国内司法鉴定权威。

以目前的情况判断,走医疗鉴定程序虽然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之一,但还是要看双方如何交涉。

因此,艾芬医生不走医疗鉴定程序,大抵是无奈之举,而她本人此前也对媒体表示过,选择通过媒体公开发声,是在她发现眼睛照片被调换后做的决定。

爱尔眼科不仅是一家民营医疗机构,也是一家上市公司。观察一家上市公司的行为,业绩情况是无可避免的因素。

此次事件中的院方——武汉爱尔眼科医院,是一家成立于2003年7月的专科医院,从收入和净利润的角度来看,一直都是上市公司爱尔眼科旗下相当重要的子公司。




但由于位居武汉,武汉爱尔眼科受影响较大。2020年上半年,武汉爱尔眼科的收入虽然还在子公司中保持着最高位,但净利润同比减少了近5成,已经落后于成都爱尔眼科和沈阳爱尔眼科。

曾就职于爱尔眼科的谭雪告诉市界,和很多上市公司一样,爱尔眼科每年都会对各个子公司有一定的业绩增长要求——2018年,广州爱尔眼科的业绩增长要求是20%。

整体来看,2011年以来,爱尔眼科的年收入同比增幅都保持在20%以上,唯独2020年,上半年收入同比减少了12.32%。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市界,眼科行业2020年受疫情影响较大,例如他所在的某一线城市,同行的业务量大多同比减少了30%-40%。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爱尔眼科似乎并没有放慢自己脚步。

三季报数据显示,爱尔眼科第三季度营业收入同比增长47.55%,前三季度收入总额同比还增长10.78%。

在2020年2月的投资者电话会议上,董事长陈邦表示,全年30%业绩增长预期不变,公司管理层有信心化危为机,逆势而上。




爱尔眼科董事长 陈邦

对于投资者来说,这或许是喜闻乐见的发言。但对于一个医疗机构而言,当巨大的业绩压力传导至每一个医护人员的肩上,还能否时刻遵循“医者仁心”的宗旨,需要打上一个问号。

在知乎上一个有关爱尔眼科事件的提问下面,多位在爱尔眼科有过工作经历的网友表示:医院内确实存在经常开会强调业绩的情况,这让他们感到苦恼。

30%的业绩增长压力下,加大业务量和提高单个业务毛利率,自然是仅有的两种方式。加大业务量,意味着爱尔眼科需要寻找更多的病患;提高单个业务的毛利率,则可能影响具体诊疗方案的判断。

从2019年的数据来看,爱尔眼科的准分子手术(激光近视手术)、视光服务(配眼镜)和白内障手术是其收入占比最大的三项业务,2019年的毛利率分别为57.38%、55.92%和40%。

谭雪告诉市界,艾芬医生所做的白内障手术,大概率是爱尔眼科的“焕晶”手术,这是目前国内外收费最高的白内障手术。双焦点晶体的价格在4万-5万/双眼,三焦点晶体的价格在8万-9万/双眼。

艾芬医生共计为业绩压力下的爱尔眼科,贡献了2.9万元营收。




危险的41亿商誉


对爱尔眼科来说,与艾芬医生的纠纷并非个例。

在裁判文书网上搜索以爱尔眼科作为当事人的医疗损害相关案件,2014年至2020年,共有75起。有因爱尔眼科治疗过失导致患者失明的,也有因为爱尔眼科未尽告知义务、辅助检查义务导致患者失明的,赔偿金额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




业内人士告诉市界,国内走医疗鉴定程序的数量,在医疗纠纷中所占比例还比较低,因此裁判文书网上的数据远不是爱尔眼科医疗纠纷的全貌。根据行业惯例,单眼失明的最高赔偿金额为60万元。

艾芬医生在采访中曾向媒体表示,所有资料患者几乎都拿不到,她手上的门诊病历是她请爱尔眼科方面写的,他们才补了一份,另外两份影像资料是她在自己医院做的,所以才有留存。连她维权都这么难,老百姓根本就无从下手。

原本并不少见的医疗纠纷,之所以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主要是因为艾芬医生拥有比普通患者更强的专业能力和影响力。

但不论是已经蒸发的275亿元市值,还是双方持续升级的论战,对于爱尔眼科来说,很可能都只是一个开始。

市界曾经在《陈邦,最会玩资本的眼科“医生”》中分析过,爱尔眼科经历十余年的发展,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过去五六年,爱尔眼科在并购基金的助力下不断并购医院,实现了业绩上高速增长。但爱尔眼科相关负责人在2020年9月曾表示,由于上市公司自身资金实力逐步增强,并购基金收购医院的模式成本高于上市公司直接收购。

作为阶段性的措施,爱尔眼科的并购基金在完成它的使命后,将陆续退出历史舞台。爱尔眼科将逐步过渡为由上市公司来收购医院。




与此同时,随着2020年6月完成对30家眼科医院的收购,爱尔眼科的商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累积至41.26亿元,占总资产比重高达24.97%,在同行业中处于最高水平。

此次事件如果没有得到一个妥善处理,品牌形象遭到质疑,很可能直接影响爱尔眼科后续的业绩。这势必给爱尔眼科高达41亿元的商誉带来极大的减值风险,而爱尔眼科2019年净利润才14.31亿元,如此之高的商誉减值,将是其难以承受之重。

除了陆续退出历史舞台的并购基金、越垒越高的商誉,爱尔眼科其实还面临着越来越多来自于竞争对手的挑战。

爱尔眼科虽然眼下仍然稳坐眼科医院市值第一的位置,但国内已有港股上市的希玛眼科、徳视佳眼科和A股上市的光正眼科,另外也有何氏眼科、普瑞眼科和华夏眼科正在准备上市。

即使几个竞争对手2019年收入合计仍不及爱尔眼科的三分之二,但对手已经出现,国内的眼科患者将有更多选择,爱尔眼科也将面临更大的业绩压力。

从上世纪90年代末的“院中院”,到眼下接近3000亿的市值,爱尔眼科曾经是民营专科医院中成功的典型,也是国内第一家上市的民营医院。

早期从医院内部承包开始做起的陈邦,经历过国家对“院中院”的打击,抓住了民营资本开办营利性医院的热潮,也顺利度过了“封刀门”事件的影响。

IPG中国首席经济学家柏文喜向市界表示,如果这件事不能很好地化解,对于爱尔眼科来讲可能不只是股价波动的问题,还会对整个品牌产生巨大冲击,更多的眼科医院黑幕,也有可能被揭露。

至于艾芬医生的右眼视力还能否恢复,业内人士告诉市界,视网膜脱落后一般会做修补手术,将硅油填充,等半年后取出,才知道患者视力能恢复多少。除此之外还要考虑视网膜脱落的位置等等多方面因素。

根据爱尔眼科方面给出的核查报告,艾芬医生白内障晶体手术后的最佳视力也只有0.6,因此后期即便有可能修复,要达到0.6也比较困难。

武昌区医调委介入调解艾芬“术后”右眼近乎失明事件

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艾芬医生通过社交平台公开质疑爱尔眼科一事引发持续关注。艾芬认为自己右眼视力下降几近失明是由武汉爱尔眼科医院不恰当诊疗引起的。爱尔眼科则回应称,艾芬右眼视网膜脱离与本次白内障手术无直接关联。

红星新闻记者从武昌区医疗纠纷调委会一名工作人员处了解到,此前爱尔眼科已主动申请调解此事,武昌区医疗纠纷调委会的工作人员也已与艾芬取得联系,关于此纠纷的调解工作正在进行之中。



↑4日,爱尔眼科发布了艾芬就诊过程的核查报告

艾芬此前发布的内容显示,2020年5月,艾芬的视力出现明显下降,她所在的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无法正常开展工作,便咨询熟悉的一名以前在三甲医院担任眼科主任、退休后返聘到爱尔眼科工作的医生,后前往武汉武昌区的爱尔眼科,术前在医院进行了一些检查,医院的副院长王勇告诉她右眼有白内障,建议做手术植入一个高档的人工晶体。

据爱尔眼科发布的核查报告显示,艾芬术后第一天检查裸眼视力为0.6,术前术后的眼底检查发现为高度近视眼底改变,无视网膜脱离,术后5个月医院检查发现右眼视网膜脱离。

据媒体报道,在公开质疑爱尔眼科前,艾芬咨询了很多眼科医生,了解到医院在做人工晶体植入之前,应该检查她眼底是否变性再手术。而2020年5月26日她术后复查时,爱尔眼科的门诊病历上面清楚写着“眼底未查”,她认为爱尔眼科在未检查眼底的情况下就进行晶体植入手术,延误了治疗时间,怀疑爱尔眼科为了赚钱,忽略了常规检查,因为“眼底变性治疗很便宜,白内障手术花了两万九千元。”



↑针对艾芬对爱尔眼科提供虚假白内障照片的质疑,爱尔眼科列出了三张术前、术中、术后的眼前节照片。艾芬向红星新闻表示,这三张照片之前她并没有看到过

2021年1月4日,爱尔眼科继1月2日回应已成立调查组调查消息后再次发布回应,其中发布了艾芬就诊过程中的核查报告,声称艾芬右眼视网膜脱离与本次白内障手术无直接关联;艾芬的病历记录上有术前眼底检查记录和术后第一天眼底检查记录。同时,爱尔眼科承认诊治过程中存在问题,“仅有术后第一天的复查记录”“主诊医生未按医院规范规定及时上报不良事件”等。

艾芬不满意该回复,她告诉红星新闻,爱尔眼科这是“避重就轻,混淆视听,管理混乱,推卸责任”。她在微博上也发文称,“12月29日,我就眼部病情与武汉爱尔眼科医院副院长王勇通过电话,王勇先在电话中说,在给我做白内障手术前,检查了我的眼底,但只检查了眼底中央,没有检查眼底周边,未发现眼底变性。这属于检查不够彻底,对此深表遗憾,愿意道歉。王勇还表示,如果检查彻底,发现了眼底变性,要不要、能不能做白内障手术,要看眼底变性的治疗情况。”艾芬表示自己作为医生公开质疑爱尔眼科不是医闹,不为钱而是为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