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长安君(ID:changan-j):“我恨他们!要不是他们天天吵架,动辄打架,我也不至于40多岁了还不想结婚!”

  终于见到了王阿姨口中的婚姻纽带——她的儿子,法官白云没想到,开场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当得知母亲隐忍家暴多年,只为了给自己一个完整的家庭时,儿子哭着哭着,竟然笑了起来:“离开家,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

  白云是上海市静安区法院涉老民事审判团队的法官,每天面对“银发离婚”。这只是其中一起案件。

  今天,请跟随长安君走进白云,听她讲讲老年离婚案件中关于家暴的那些事儿——

  


  死之前,我要重新活一次

  “你结婚了么?准备要小孩么?”

  在一起离婚案件开庭前,原告王阿姨偷偷地问我。

  我一愣,还没等回答,她接着说:“我今年76了,刚去医院做了放射性治疗,身上有辐射,医生让我离孕妇和准备要孩子的人远一些。我得了肺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说完,她摘下假发,开始默默流泪。

  我知道,她流泪不只是因为生命走到了尽头。我手中的案卷材料中有着厚厚一沓她因被丈夫家暴而受伤的照片、验伤报告和病例记录等。

  王阿姨自始至终都在强调,自己是为了儿子才隐忍至今。

  要不是这次王阿姨身患重病,丈夫非但不出钱治病反而变本加厉的拳打脚踢,王阿姨或许仍旧执迷不悟,继续以儿子没谈女朋友为由委曲求全。

  在案件调解过程中,我见到了王阿姨口中的“婚姻纽带”,她的儿子。可是,儿子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恨他们,要不是他们天天吵架,动辄打架,我也不至于40多岁了还不想结婚。”

  原来,在王阿姨儿子眼中,父母多年貌合神离的婚姻,使他不再相信爱情,不敢走入婚姻。

  

  家暴绝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家务事。(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当我告诉他,你的母亲隐忍家暴多年都是为了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时,儿子竟然哭着笑了起来。

  他告诉我,他现在是外企高管,年薪百万以上,身边优秀的女孩很多,可他就是根本不想恋爱结婚,身边也没有可以谈心倾诉的朋友。

  我问他为何会这样。

  他说,从有记忆开始,爸爸就开始打妈妈,等他开始懂得保护妈妈时,爸爸也殴打保护妈妈的他。

  他不愿交流,不想交朋友,不敢去信任别人,他从小就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好好学习,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让他离开这个家。而他性格上的变化,没能引起父母的关注。

  经过努力,他最终考入名牌大学,有了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他也如愿买了房子,实现了离开家的“梦想”。

  我问他,你真的能离得开你的家么?

  他号啕大哭,他说本以为能离开,但现在他搬出来,虽然看不到家暴,但总能在梦中遇见。

  他说可能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治愈这一切了。

  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给子女以能量?我想,应该是一对爱人并自爱的父母。

  在王阿姨儿子的童年里,一边是用拳头表达情绪的父亲,一边是连自救能力都没有的母亲,这样的双亲,带给他的只有负能量。

  这一次,王阿姨终于选择起诉离婚并且要求分割夫妻财产,主张因家暴导致的损害赔偿。后经法院调解,双方离婚,王阿姨拿到钱款去治病,开始了新的生活。

  发调解书那一刻,王阿姨说:“在死之前,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我百感交集,那随家暴逝去的青春岁月还能重新来一次么?被家暴影响的儿子还能重新活一次么?

  是我的舌头惹怒了他的拳头

  “我嘴碎、话多,所以他总打我,这次,他下了死手,我再不来离婚,就肯定没活路了。”

开庭时,李阿姨这几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每次她都在“他总打我”之前加上“我嘴碎、话多”,我感觉她在下意识地强调因果关系,而这样强调的背后,是恋恋不舍的爱情还是懦弱可欺的借口?

  李阿姨性格温和,面容也比同龄阿姨都要年轻些。李阿姨和丈夫经济条件很好,两人退休后都喜欢四处旅游,要不是卷宗里花花绿绿的验伤报告,我很难想象,她遭受家暴十几年了。

  李阿姨说,每每两人一言不合,丈夫就抡起拳头,之后李阿姨用更加难听的话去刺激丈夫,于是丈夫下手更重……

  


  李阿姨在依赖习惯与恐惧害怕之间不断徘徊、矛盾、犹豫,又无从选择。她问我:“法官,你开庭说这么多话,你在家里话多么?你丈夫会因为你话多打你么?”

  看着李阿姨一脸真诚的表情,我知道她的认知观早已在多年家暴婚姻中扭曲,她一直在自我检讨,一直在迎合对方,在家暴中完全失去了自我。

  当我还在思考判决离婚后,李阿姨是不是也能重新活一次时,李阿姨寄来了一份撤诉申请。

  我忍不住打电话再次确认她的撤诉真意,她竟然笑着说:“法官,我们全家在外旅游呢,不离婚啦。”

  我告诉李阿姨,撤诉后无新情况、新理由,6个月内不能再起诉离婚。

  她说,谁家老头子都有些脾气,又不是大事。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马上挂了电话。

  之后,她的电话我没有再打通过。

  不到一年,我又收到李阿姨似曾相识的诉状,“家庭暴力”“坚决要求离婚”这几个字,熟悉又陌生。

  对于这些受害者而言,离婚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勇气背后支撑的是独立的物质与精神,许多人在挨打和挨饿间宁可选择前者。

  

  但殊不知,施暴是一种瘾,一旦开始,覆水难收。而隐忍也会上瘾,一次将就,次次迁就——这世界上有多少沉默的羔羊,就助长了多少嚣张的豺狼。

  我的家是一座“寂静岭”

  不要以为只有拳打脚踢才叫家暴,精神上的冷淡漠视,也是婚姻的一大杀手。

  张叔叔62岁,退休不久的他爱运动、爱烹饪、爱花草,热爱生活、心态年轻。

  庭审中,他一字一句地说:“大半辈子了,她总是用不理睬的方式来折磨我,两个人生活在一间房子里,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家里像冷库一样,我都恨不得她跟我吵起来,可她对我总是视而不见。”

  冷暴力不等于冷处理,张叔叔的遭遇不是冷处理,是切切实实的精神暴力,它绝不仅仅是小夫妻吵架“不想理你”的耍性子,而是一种以伤害对方为目的主观恶意。

  张叔叔的妻子比他小6岁,性格开朗外向,对除了张叔叔之外的任何人都友好客气。庭审中,我甚至感觉她很健谈,我很难想象,他们夫妻二人竟以这种互不理睬的相处模式维系了好多年。

  张叔叔说,退休前他因工作繁忙,下班后也偶有应酬,在家时候不多,想想妻子也没啥出轨的大问题,也就算了。退休后,天天在家,这种压抑的气氛让他快要抑郁了。

  当问到妻子为什么不理睬张叔叔时,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看不上他,让他不好过”。

  “憋闷”是冷暴力案件中,最常出现的高频词汇。

  身处冷暴力中,人会觉得有口难言,内心诉求无处安放,甚至还会将对方冷漠的态度归咎于自己,在“我到底做错什么?”“他为何如此对我”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无力自救。

  “冷漠的态度仿佛杀人于无形,我遍体鳞伤,却看不到任何血迹,感到无比疼痛,却找不到上药的伤口。”这是我曾看到的一起冷暴力受害人最文艺却最揪心的答辩意见。


  

  在案件审理中,张叔叔提出离婚,而妻子表现出对张叔叔的冷若冰霜,也让法庭显得异常清净。不同于其他歇斯底里的离婚现场,妻子说那离就离吧,她也无所谓。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同床异梦。无论内心多么强大的人,一旦枕边人关上了沟通的心门,家的避风港只剩下风,不再有港。暴力伤身,冷暴力却诛心。

  不同的剧情,同样的结局。

  在反反复复经历过几次起诉、撤诉后,张叔叔终于幡然醒悟:我不想在“寂静岭”中度过余生,我要寻找头顶的那缕阳光。

  真正保护你的,是你自己


  在审理涉家暴离婚案件中,我总会思考,为何许多受害者会隐忍至两鬓斑白才来离婚?


“我总是觉得他能改,法官你不知道,他每次都跪着说没有下次了”——侥幸心理。

“我怕丢人,离婚总是不光彩的,终于孩子大了,我也就不忍了”——面子心理。

“离不起婚,没房没钱,要不是打得快要我命了,我也就凑合着过了”——依赖心理。

  家暴绝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家务事,而是切切实实的魔鬼、犯罪和梦魇。家暴不仅仅是家庭问题,更是社会问题。

  《反家庭暴力法》自2016年3月1日已经施行,《民法典》对家暴导致离婚、因家暴可请求损害赔偿等的规定不容小觑。

  遭遇家暴,第一时间保护自己。报警验伤、保存证据、多方求助,也可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但是,比起事后拿起法律武器更重要的,是真正在婚姻中活出自己的底色和人生。

  请记住:能保护你的,除了法律,更是你自己,你对暴力行为勇敢说“不”的样子,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