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缓上市的新闻出来后,爱人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微信对话删了又改,最后回了三个字:回家说。”蚂蚁集团员工杨生告诉记者,发微信的时候手是抖的,办公室里一片沉默。“在哀悼企业的上市暂缓,更是在哀悼自己的财富落空。”他起身去了卫生间,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定定神,却发现连男卫生间的蹲坑都满了。
“这是全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上市,在纽约以外定价,是第一次,我们想都不敢想,但是奇迹就这么发生了。”这是蚂蚁集团实际控制人马云于公司上市前在外滩金融峰会上的自豪宣言。然而,一周之后,奇迹也就这么消失了。一位券商人士惊叹:“只差临门一脚呀!”随之而来的,是高达2.1万亿元(人民币,下同)的财富盛宴被画上了休止符。
紧急会议 下“三不”封口令
据蚂蚁内部流传的消息称,公司上市后,将至少诞生58名亿万富翁,而马云的身家会大增2100多亿元。杨生也暗暗算了算自己的进账,“如果以A股每股定价68.8元计算,我近两年拿到的期权,差不多值1200万。”他苦笑着说:“那两天在家里走路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我赌了一把,赌输了。”杨生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赌徒”的基因,这种基因在他的一次次跳槽中展露无疑。两年前,他同时收到蚂蚁金服和浙商银行的录用通知书,在两者净收入相当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蚂蚁。“虽然蚂蚁的工作量远超浙商银行,但它还带了两万股期权,一旦上市我就财富自由了。”
为了吸引各方优秀人才,蚂蚁金服自2014年起设立并实施员工股权激励计划。除了在聘用时给予的一次性股票期权外,职级在P7及以上的员工还有业绩奖励期权和晋升期权。
当“赌输”了的杨生在公司里到处寻找安静角落之时,蚂蚁集团董事长井贤栋(Eric)正在火速召集高管开线上的紧急会议。当晚10点左右,一个九百多人的钉钉大群临时组建起来,会议尚未开始时,“加油”的字样不断刷屏。
等会议召开,刷屏的消息又变成了清一色的“Eric、孙权(蚂蚁CEO胡晓明)辛苦了!财务、法务的同学辛苦了!”而群公告也被改成了三不:不评论、不发社交媒体、不参与讨论。待“三不”公告传达到基层员工时,则变成了更具体的要求:不可以接受媒体采访。
对于严格的“封口令”,蚂蚁公关坦言,这也是公司的正常反应。面对记者的采访要求,该公关于凌晨时分表示,严格来说现在还属于上市缄默期,官方暂时没法出来回应相关话题。
“你看看他们当天的通告,短短两百来字就错了三个地方,竟然还有错别字!”一位财经界人士透露:“上市被煞停,蚂蚁集团上下都慌了手脚,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如何敢接受采访。”记者找到11月3日晚上九点三十九分以董事长名义发布的“暂缓H股上市”公告,发现三个错漏分别为:“重大事项”变成了“重大事项事项”,科创板和主板的两个“板”字都错写成了“版”。由此可见,暂缓上市对蚂蚁带来的震撼何其巨大。
在阿里内网,此前关于四部门约谈马云等人的帖子被顶到300条,而置顶的一条评论来自前蚂蚁金服董事长彭蕾,她分享了一首支付宝之歌—《心的起点》:“……信任是种力量,不畏惧风浪;我们一起手牵手,肩并肩,朝同个梦想冲向未来和明天……”
连夜拆除花呗灯箱广告
“我之前在银行工作,业内都知道蚂蚁的玩法。”杨生所说的玩法,是指蚂蚁里利润率最高的两大业务──花呗和借呗,两者为网购提供循环无担保信用额度,相当于一张虚拟的银行信用卡。“花呗和借呗最大的杠杆和利润点就是来自与银行的联合贷款,然而,蚂蚁在联合贷款中的出资比例只有1%-2%,其他全部来自银行的低息资金,有点儿空手套白狼的味道。”
虽然在IPO前夕,蚂蚁进行了一番更名,将蚂蚁金服改为蚂蚁科技集团,强调其科技属性。但翻开蚂蚁的招股书,可清晰看到为蚂蚁贡献了最大营收和利润的业务是微贷科技平台,各占39.41和47.8%。也正因为如此,蚂蚁常遭人诟病,即使丢弃“金服”之名,却仍是一家主要靠金融业务养活的公司。
“一家三口的日子,再精打细算,女儿的生日,也要过得像模像样。”说这句话的,是上海地铁花呗灯箱广告的主人公──37岁的王少刚,作为施工队队长的他用花呗给女儿过了一个热闹的生日。事实上,一系列鼓励借贷的花呗广告甫一问世,便遭到了网友们的强烈抨击,有网友称:上一个父亲借钱给女儿过生日的文学作品,叫《白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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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3日晚,先是上交所发布了暂缓蚂蚁A股上市的决定,几十分钟后,港交所宣布了同样的消息,最后是蚂蚁自己发布了一份声明。短短一个小时内,一场原定于11月5日在上交所科创板和港交所主板上市、全球历史上规模最大的IPO计划,落空了。与此同时,一组工人连夜拆除上海地铁花呗灯箱广告的照片登上了微博热搜,阅读量超过2000万。
监管新规 刀刀劈在要害
11月2日晚,中国银保监会与人行联合发布《网络小额贷款业务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旋即引发巨大争议。润米咨询创始人刘润表示,该意见虽未剑指蚂蚁,但几乎是“刀刀劈在了蚂蚁的要害上”。意见稿一旦通过,蚂蚁的盈利能力势必会大幅受挫。“这就是监管环境的变化。”
小微金融行业人士嵇少锋的评论更为犀利:此前蚂蚁通过助贷、联合贷等绕过监管对其杠杆率的限制,甚至宣称自己不是做金融,不应该受巴塞尔协议的约束,从而给自己在资本市场的估值以无限可能。“蚂蚁用区区几百亿元资金,撬动起几万亿元的信贷规模,最后的风险谁来兜底?”
分拆上市?“马”已经服
“最近,蚂蚁集团全体正在认真学习‘十四五’规划建议和中央一系列关于金融安全和金融稳定发展的政策精神,对照监管部门的要求,照镜子、找不足、做体检,积极配合监管,进一步落实监管要求。”宣布暂缓上市一个半月后,蚂蚁集团董事长井贤栋在12月15日召开的第四届中国互联网金融论坛上的首度发声,被网友们戏称为“‘马’已经服”。与此前马云在外滩金融峰会上的慷慨陈词不同,此番井贤栋的发言可谓是谨小慎微。“社会上近期对蚂蚁的建议、期待包括各种批评很多,这些都是蚂蚁宝贵的财富,我们用心聆听,认真进行全面的自审。”他表示,在未来的日子里,蚂蚁将持续加大科技创新的投入,提升大局观和责任感,自觉把企业发展融入到新发展格局和新监管环境,以实际行动回应国家和社会的要求和期待。
事实上,就在井贤栋公开发声的前几日,天眼查APP显示,蚂蚁金服(杭州)网络技术有限公司再次出现工商变更,原股东蚂蚁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退出,由支付宝(杭州)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接力全资持股。而就在四个半月前,蚂蚁金服运营主体──原浙江蚂蚁小微金融服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才刚刚更名“蚂蚁科技”。
作为国内最大的金融系统平台,蚂蚁集团旗下拥有支付宝、余额宝、花呗、借呗等多款金融产品。此番由支付宝全资掌管蚂蚁金服,被外界解读为“蚂蚁分拆上市”的前兆。多位财经分析人士预测,蚂蚁集团或将支付宝与借贷业务进行分拆,然后分别上市融资,以此来应对国家相关部门的监管要求。
媒体人见证不一样的历史时刻
IPO暂缓的消息传出时,“有闻记者之家”创始人阳淼正在北京飞往上海的航班上。作为资深财经媒体人,他参加过多起阿里旗下公司的上市敲钟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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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阳淼正是受邀赴上海参加蚂蚁在科创板的上市仪式,就他拿到的日程表来看,接下来几日的行程颇为紧张:11月3日晚上落地、入住浦东香格里拉酒店;4日做核酸检测;5日上午参加敲钟仪式,晚上还有庆祝晚宴,以及登船夜游黄浦江的活动。“据说上交所附近的五星级酒店那两天都是房间全满的状态,人们从世界各地涌来,见证这历史时刻。”
11月3日晚上9点,阳淼落地上海,一开机,几百个弹窗扑面而来,他形容自己好像进入美剧《行尸走肉》的开场──“一觉醒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好像完全逆转了。”阳淼立刻给蚂蚁公关发了一个鬼脸的表情,问道:“要不我就回北京了?”公关劝住他说,来都来了,还是住一晚上吧。
记者了解到,此次蚂蚁科创板的上市仪式邀请了数百家媒体参与报道,除了传统媒体的财经记者外,科技类和金融类自媒体的创始人也占据了颇高的比例。“入住以后,我约了六七个提前抵达的财经媒体人吃宵夜,我们在酒店附近找了个摊位吃烤串喝啤酒,也算是借着蚂蚁的事聚一聚吧。”
互联网行业的黑天鹅事件并不常见,阳淼感慨自己遇到了“最肥大的一只”。问及当晚的媒体局探讨了什么内容,阳淼用四个字形容:“规则变了!”互联网曾经是中国监管最少的领域,但这个产业的地位今非昔比,部分企业早已“富可敌省”。“面对个人的小额贷款本身就是个有风险的业务,监管加码长远看对蚂蚁是好事,会倒逼他们去做真正的科技创新。”
基金人忙于道歉退款
蚂蚁集团IPO衍生出的另一台大戏,是五只在支付宝上独家发售的战略配售基金。“一元钱就可以做蚂蚁股东”、“明星经理管理”、“零点直播下红包雨”……稀缺题材+明星基金经理+全方位宣传,共同造就了这场基金圈盛事。
销售结果远超预期,共有1360万人次参与认购,相当于每秒钟就有8个人购买;按照600亿元(人民币,下同)的基金认购总规模计算,基金人均投入约4400元,成为史上最普惠的新发基金。
没想到,这边庆功宴的烟火还未散尽,那边就传来了蚂蚁集团暂缓上市的公告,随之而来的是基金投资者的退款要求。11月5日晚,五家基金公司统一公告了优化方案:申请在交易所上市,方便投资者在场内进行卖出。
对于上市转让的方案,投资者们表达了强烈不满。“我要是能看懂转托管业务,还用得着来买你家的基金?”某投资者吐槽道。
11月10日晚,五家公司再度发声,推出新方案:五只拟参与蚂蚁集团战略配售的创新未来18个月封闭运作基金,可在2020年11月23日0时至12月22日15时的一个月内,提前按净值退出,并免除管理费、托管费及销售费用。
“投资者可以免费退出,那几千万元的宣发费用呢?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找蚂蚁讨说法吧。”参与配售的某基金公司员工向记者透露道,此次能跟蚂蚁合作是公司高层花了很长时间争取来的,被看作是今年下半年“最重要的一场战役”,没想到却以如此戏剧化的形式收场。“现在只能自我安慰说,至少向全国人民展示了公司的实力,期待能吸引更多的潜在客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