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手记来自《杀马特伤心故事》的作者葛明宁。她曾跟访几位杀马特青年,包括被称为“杀马特教父”的罗福兴,发现他们大多有着相似的背景,乡村留守儿童,早早辍学,夸张的发型包裹着各自的伤心。在走出工厂后,杀马特青年的命运各自分岔,有人还在漂泊,有人已经成家。但即使结局是美好的,这样的故事也不该再发生一次。

安小蕙十三岁,从每月到手只五百块钱的工厂里逃了出来。她在溜冰场里搭上两个漂亮女孩,一开始,她们也不说自己在做暗娼,只说在发廊里打工。后来她们对安小蕙坦白:“就是陪老头呗。”“老头”在她们的语汇里,指的不过是二三十岁的青年。

“干这个来钱快。”她们又说。安小蕙不愿意卖淫。在她的描述里,那几个月与“姐姐们”走动多,害怕的并不是她们的“客户”对她动手动脚。安小蕙很有自信,“叫一声,整栋楼都能听到。”她忧心的是,“姐姐”们还有一个男性小跟班,他“喜欢”她。

“他长得太丑了……”安小蕙爱美,当时天天钻研怎么做夸张的“杀马特”造型。十多年后,面对记者,她还在强调那个男孩有多难看,她不能忍。



安小蕙喜欢自己比较“甜”的样子。 受访者 供图


后来她去东莞投奔堂姐,凭着“杀马特”发型,她在溜冰场里大出风头。数不清的打工仔想认识她、请她吃饭,安小蕙滋润地活了一段时间——我把这段故事写进了报道里。乍听上去,这几乎是个欢快的传奇,只是,与安小蕙谈话,我一度旁枝逸出地想:那小跟班真的那么丑吗,能有多丑?涉黄窝点边上的“喜欢”,有没有可能是认真的?

在安小蕙的话里,这男孩根本没有姓名。我只能揣测,他跟着两个比他稍大的姑娘,被她们使唤,看她们偷偷卖淫,后来,喜欢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女。那少女去了东莞,他会不会也很难过?

“杀马特”的圈子排斥“老头”。安小蕙告诉我,在东莞有些二十多岁的青年也想玩“杀马特”,她不愿意搭理他们。蹦迪的舞池里,男“杀马特”艰难地挤到她面前,塞给她一杯奶茶。很容易把这时的她想象成一个溜冰场“卡门”,艳光四射,迷倒所有的男子,只是,现实中的“卡门”总是去伤害别人的心,歌剧里的卡门没有好结局。

小林那样的男青年,接受李一凡导演的拍摄,低着头只是笑。即便有了惹眼的发型,他仍然找不到真喜欢自己的人。说起家乡的新娘有的网恋,然后从家里逃走,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忧虑。

凭着同样的审美趣味,安小蕙遇到一个重庆男孩,十年后,她坐在他们俩的小发廊里,怀里抱着孩子。安小蕙明媚又世故,命运相对爱她。但命运自有其尺度。安小蕙至今很不快乐的是,她的父母亲不愿意到重庆来看他们的外孙。他们觉得是在打扰别人家,把她当做“泼出去的水”,旧思想是根深蒂固的。



安小蕙和重庆男孩见了面,事情变得认真起来。 受访者 供图


这些年轻的“杀马特”活得很率真,有他们的可爱之处,李一凡导演对我谈到,他的侄子在重庆读小学,不被允许在走廊里跑动。“现在的小孩什么事都不由自己做主。”这样的乖孩子以后被社会欺负到,可能不懂怎么反抗。

但是,他也没有“从俗”地恭维自己的拍摄对象有多大的精神价值。他对我直言,“杀马特” QQ群里流传的是大而空的“鸡汤”,溜冰场里放节奏劲爆的“神曲”,他带着挖掘中国版嬉皮士的想法接触“杀马特”,发现它只是一个少男少女之间的游戏。



杀马特青年。 受访者 供图


这个游戏看上去、写出来,都因为光怪陆离而好看。但身在其中的人,哪怕是溜冰场“卡门”,过的都是一种粗糙的生活。“杀马特”少年错过的东西太多了,比如父母亲的陪伴,比如教育。

大红大绿的颜色也不能掩盖“杀马特”的贫乏。在溜冰场里,一见钟情的快乐、始乱终弃的痛苦,在他们都是——开心得要命、难过得想哭、难过得想砍人。“杀马特”的故事,如果有审美价值,只属于拍摄者和写作者。如果能选,“杀马特”不会愿意活在这样一部文艺作品里。



被称为“杀马特教父”的罗福兴。


玩“杀马特”的少年也不可能真的保护好自己。我在报道里写到,他们总纠缠于各种各样的“讨薪”活动。除了在溜冰场或公园里转圈,他们在流水线上生活,这种工厂生活的苦闷是这么明显,是站着也能睡着、去厕所也要打报告、“再也不想进厂”。他们玩“杀马特”用完了钱,只能进厂,挣到一点钱又想玩“杀马特”,反反复复。

安小蕙告诉我,她出来打工大约五年,还没有身份证。她坐不了火车,只能坐不合法的大巴回凉山,大巴停在东莞偏僻的小道上,打工的人口耳相传才能找到它;一天一夜,它爬上四川蜿蜒曲折的路,带她回家。安小蕙晕车,这样的旅程对她而言,极其痛苦。

我觉得,无论安小蕙当时顶着怎样的发型,或者她有无在溜冰场里随意践踏同龄男孩的真心,世上都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嘲笑她。她的、与其他的“杀马特”故事,即便走向是美好的,以后也不应该再发生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