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张望着,她在寻找花店,确切地说,是一名卖花人。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卖花人,而是一名前黑帮成员,曾经绑架和杀害了她的女儿。
在过去一年多,米丽亚姆·罗德里格斯(Miriam Rodriguez)一直在追捕他。她在网上追踪他的信息,逼问他过往的同伙,甚至和他不知情的亲戚做朋友。
(米丽亚姆·罗德里格斯)
终于,她得到了一个有效信息。一名认识他的寡妇打电话告诉米丽亚姆,他已经退出江湖,在墨美边境上卖花赚钱。
这是他的老本行,米丽亚姆知道。
她了解罪犯们的基本信息,知道他们的习惯、朋友、家乡和童年。她知道卖花人在加入黑帮前曾在街上卖玫瑰花为生,现在他回到了熟悉的老行当。
米丽亚姆得到消息后,戴上遮脸的棒球帽,包里放上枪,直奔边境。
在桥上,她四处寻找推花车的小贩,但运气不好,那天他改卖太阳镜了。等她终于找到他时,因为表现太激动,对方认出她来,撒腿就跑。
米丽亚姆跟在后面狂奔,谁都没想到这个56岁的女人体力竟这么好。她追上了,一把抓住小贩的衬衫把他拽到栏杆上,用枪抵着他的背。
“你要敢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她说道。
桥上的人们惊恐地散开,米丽亚姆把卖花人扣在栏杆上一个小时,等警察过来将他逮捕。
这是米丽亚姆抓捕到的又一个罪犯。
她几乎抓到了每一个参与绑架她女儿的黑帮成员。他们很多人都试图开始了过正常的生活,包括新皈依的基督徒、出租车司机、汽车销售员、保姆,以及卖花人。
追踪罪犯不是普通市民应该做的事,大胆又疯狂。
但她没有办法,她女儿的绑架案发生在圣费尔南多,那是一片正义得不到伸张的地方。
圣费尔南多只有6万人,治安却出奇的糟糕。
这里没有一片街区是完好的,绑架和枪击是家常便饭,街道是黑帮们的战场。
(圣费尔南多鸟瞰图)
2014年,这里的枪杀案是如此频繁,以至于一次性死亡少于20人的事件都不足以上头版新闻。很多商店和餐馆都关门了,还有更多人搬离这个危险之地。
米丽亚姆的儿子路易斯(Luis)搬走了,但米丽亚姆和女儿凯伦(Karen)没有走。
米丽亚姆在这里有一家开了很多年的牛仔服装店,她舍不得抛弃这家老店。
而凯伦还在这里上学,她想留下来完成学业。
(米丽亚姆的服装店,已经关闭多年)
她们以为自己能躲过灾难,可现实是那么残酷。
1月23日,凯伦开着家里的小卡车上路,有两辆车拦住了她。带着枪的黑帮成员强行进入她的车,把她挤到一边,将车开回凯伦的家。
(凯伦绑架发生地点)
黑帮成员是研究过她的,知道她父母分居多年,这周她妈妈也不在,她去德克萨斯州做保姆了。
在凯伦家的地板上,他们把凯伦捆起来,用布塞住嘴。
正绑着,门外意外地传来敲门声。是凯伦的一个叔叔,他看到卡车开回来,以为凯伦提前回家,想过来帮她修车。
绑匪们有些惊慌,把叔叔也一起抓走,带到郊外。
之后的几周,米丽亚姆每天都和绑匪们打电话。绑匪们要求交一笔赎金,她答应了,从银行申请了一笔贷款,由凯伦的父亲将钱放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
凯伦的叔叔回来了,但凯伦没有。米丽亚姆要求和绑匪谈谈,让她惊讶的是,对方同意了。
在镇上一家叫EI Junior的餐馆里,米丽亚姆和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面对面坐下。
(EI Junior餐馆,《纽约时报》记者今年去采访的时候还在营业)
年轻男人自称是黑帮Zetas的一员。这个帮派多年来通过绑架市民换赎金,以此继续和其他黑帮的战斗。
在餐馆,米丽亚姆恳求他把凯伦放了,但男人说女孩已经不在黑帮手上。不过,如果米丽亚姆愿意付2000美金的话,他们可以帮忙找找。
米丽亚姆付了这笔钱。这段时间,她听到男人身上的对讲机响个不停,有人叫了男人的名字,萨马(Sama)。
一周后,凯伦还是没有回来,萨马也不接电话。其他自称绑架者的人打来了,说他们还需要一点钱,500美元就成。
米丽亚姆觉得不可信,但她还是付了钱。
女儿依旧没有回来。
几个月后,米丽亚姆搬到大女儿阿泽拉(Azalea)家里住。
一天早晨,她下楼看到阿泽拉,突然说,她知道凯伦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很可能已经死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谈论昨晚的睡眠。
接着,她用冷静的语调说,她会找到绑架凯伦的人,一个一个抓到他们,直到她死才罢休。
失去女儿的悲伤变成复仇的动力。
那天,圣费尔南少了一个服装店老板娘,多了一名侦探。
米丽亚姆翻来覆去问凯伦的叔叔当天的所有细节。她还开始研究社交网站,花大量时间翻阅镇上居民的Facebook,寻找线索。
她找到了一张有着“萨马”标签的照片,认出上面的瘦高男人是他。照片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孩,穿着维多利亚城冰淇淋店的店员制服。两人看样子是情侣。
米丽亚姆在冰淇淋店附近观察了好几周,摸清了女孩上班的时间,也成功等到了萨马。她偷偷跟在两人身后走,记录下他们的住址。
之后,米丽亚姆把头发染成红色,改变妆容,避免被萨马认出来。她还穿上自己之前在卫生部工作的政府正装,带上一份看上去很正式的文件,假装官员在社区里进行调查。
终于,她拿到萨马所有的基本信息,可以让警方采取行动。
(米丽亚姆找到的萨马照片,黑衣的是他)
从市政府、州政府到联邦政府,米丽亚姆拿着文件一级级求助,几乎所有警局都拒绝帮忙,只有一名联邦警察施以援手。
他后来告诉《纽约时报》,自己从未见过一个普通人能把调查做得如此详细,简直不可思议。
“每一级的政府她都去跑了,但他们只会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警官回忆说,“对我来说,帮忙找到伤害她女儿的罪犯,是我职业生涯最大的荣幸。”
政府终于下发了逮捕令,没想到萨马提前一步离开了小镇。
在米丽亚姆失望至极的时候,意外好运出现了。
2014年9月15日是墨西哥独立日,米丽亚姆的儿子路易斯为了参加庆祝活动,打算早点关闭他在维多利亚城的店铺。
店里,最后一名客人正在仔细地看帽子,路易斯觉得他有些眼熟,渐渐想起来,这是妈妈给他看过的那个人。
是萨马。
路易斯打电话告诉母亲,很快,警察来了,萨马在中央广场被逮捕。
(墨西哥警察在郊区巡逻,这是黑帮喜欢躲藏的地方)
在警局里,萨马不情愿地说了一些同伙的名字,包括克里斯蒂安·冈萨雷斯(Cristian Gonzalez),一个18岁不到的男孩。
冈萨雷斯胆子不大,审问时被吓坏了,不停地问能不能见自己母亲,还说自己饿了。
米丽亚姆一直坐在审讯室外,听到冈萨雷斯的话后,她走进去把自己的午饭给了他,然后出门给他买了瓶可乐。
等她回来后,警察问她在想什么,米丽亚姆说,听到他的声音,就让她想起自己的孩子。
“不管他做过什么,他现在还是个孩子,而我是个母亲。”
也许是被米丽亚姆的仁慈感化,冈萨雷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包括帮派的作案手法,以及埋藏尸体的地方。
根据他的证词,他们来到圣费尔南多的一个废弃农场里。那里有一栋满是弹孔的土坯房,地上有着大大小小的骨头,和堆成山的个人物品。
(掩埋凯伦尸体的地方,图中是她的哥哥路易斯)
当米丽亚姆走过去时,她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条属于凯伦的围巾和她卡车上的坐垫被丢在上面。
警方在农场里挖掘出几十具尸体,法医说凯伦不在里面。
但米丽亚姆知道她在,她已经死了。果然,第二年,科学家们重新检验了DNA,发现了一块凯伦的股骨。
米丽亚姆继续追击剩下的罪犯。
她伪装成民意调查员、卫生工作者和选举官员,找到罪犯的家人,从他们口中收集罪犯现在的信息。
所有的信息都被她记录下来,塞进她的黑色电脑包里,再根据这些线索,一个个找到他们。
有一些罪犯已经死了,还有一些因为别的罪行被关在牢里。
更多的改行了,当上出租车司机、送货员,甚至皈依宗教。看他们的外表,好像他们一直都平静地生活着,从来没干过可怕的事。
米丽亚姆偏要撕破这层假面。
在她逮捕的罪犯中,改头换面最厉害的是恩里克·弗洛雷斯(Enrique Flores)。在杀害凯伦后,他逃回自己的家乡阿尔达马,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米丽亚姆跟着他进入教堂,在众目睽睽之下叫来警察将他逮捕。
教区的居民们几乎不敢相信,还有一个人请求米丽亚姆有点同情心。米丽亚姆直接笑出声。
“当他们杀我女儿的时候,他的同情心去哪儿了?” 她当时如此回答。
在追击过程中,米丽亚姆也发现了让自己最为寒心的人。
在凯伦失踪两天后,米丽亚姆曾在一家烧烤餐厅遇到邻居爱尔维亚·贝当古(Elvia Betancourt),问她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凯伦。
米丽亚姆和贝当古挺熟,她是被妓女抛弃的孩子,是米丽亚姆看着长大的。米丽亚姆曾多次把凯伦的旧衣服送给她穿。
但在餐厅里,贝当古却装作没有听见,急匆匆地离开。
这件事让米丽亚姆觉得很奇怪,等一年后她再次路过餐厅时,突然意识到,可能是贝当古知道些什么。
她跑回家研究,在梳理罪犯关系时,发现贝当古竟然和一名绑架者谈过恋爱。这名绑架者因为另一起案子入狱了。
就像在冰淇淋店蹲点一样,米丽亚姆在监狱外等了好几周,果然,她遇到贝当古来探监,正是探望那个绑架犯。
警察赶来将贝当古逮捕,发现她的确参与了凯伦的绑架案,有一些勒索电话是从她家里打来的。
前前后后,靠着自己的努力,米丽亚姆追捕到了10人。
她不仅仅是给女儿讨回公道,也挑战了圣费尔南多的秩序,让黑帮们意识到,受害者的家属是不会忍声吞气的。
一些朋友担心米丽亚姆有危险,但她不在乎。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死亡危险,
“我不在乎他们是否会杀我。” 她曾对一个朋友说,“在他们杀死我女儿的那天,我就已经死了。我想结束这一切。我要除掉伤害我女儿的人,至于他们会把我怎样,无所谓。”
2017年3月,24名囚犯从维多利亚城的监狱里逃脱,这是米丽亚姆把仇人们丢进去的地方。
(囚犯们挖通道越狱)
米丽亚姆担心有绑架犯逃出来,于是向政府寻求保护。警方说,他们会派人定期在她家和工作的地方巡逻。
米丽亚姆同意了,她继续追击罪犯,包括一名参与绑架的年轻女子。
抓捕女子的途中,米丽亚姆摔了一跤,腿骨裂了。之后的一个月,她都打着石膏。
2017年5月10日,墨西哥母亲节,米丽亚姆拄着拐杖回家。
那是晚上10点21分,她回到和丈夫住过的橙色小屋里,在这里他们把凯伦抚养长大。
米丽亚姆把车停在街上,笨拙地走出来,走得非常慢。
一辆白色尼桑卡车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上面坐着越狱的绑架犯们。
他们向她开了13枪,枪声惊动了在屋里看电视的丈夫,出去后发现妻子倒在血泊中。
被送到医院不久,米丽亚姆被宣布死亡。
米丽亚姆的死震动了墨西哥,几年来,她已经成为全国最出名的人权活动家。
在这个黑帮和毒贩肆虐,杀人案数量五年翻一番的国家,只有米丽亚姆这样的勇士,敢于站出来对抗一切。
墨西哥的各大组织批评政府保护不力,政府为了平民愤,在圣费尔南多中央广场上给米丽亚姆立了一块纪念碑。
几个月后,警方逮捕了两名罪犯,并击毙一人。
(被逮捕的凶手Erick Hernández)
米丽亚姆死了,但她仍然在做出贡献。
她生前建立的“失踪人口组织”(The Vanished Collective)被儿子路易斯继承下来,帮助更多的家庭寻找亲人,追捕罪犯。
组织成员们在墨西哥寻找秘密墓穴中发挥关键作用,曾找到过埋藏数百具尸体的坟墓,牵出更多案件。
(路易斯坐在堆满失踪人口资料的房间里)
警方根据米丽亚姆留下的资料,也逮捕了更多绑架凯伦的人,包括一名虐打凯伦的女子。
在绑架过程中,这名女子曾把凯伦像拳击袋一样吊起来拳打脚踢,后来她逃到韦拉克鲁斯,靠开车赚钱。
但米丽亚姆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抓住了伤害女儿的人,哪怕在死后……
(米丽亚姆的墓地,十字架高耸着)
ref:https://www.nytimes.com/2020/12/13/world/americas/miriam-rodriguez-san-fernando.html